「修少,我同你说,听说咱们玉门边疆之地来了个城里的名伶,这说学逗唱样样精,现下正在春满酒肆里唱着哩!今儿个就让小的我作东,听听这城里来的名伶是否真是好。」
春至,地近边关的黄土飞扬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修一念微眯起幽邃的眼,唇上扬起一抹客套的笑。
「带路吧。」
他客套得近乎淡漠,任由身旁颀长的男子带领他走进胡同。
到玉门已有多少日子?他也算不清楚了。
那时候只记得先行离开长安再做打算,孰知车夫载着他便一路往北走,他也就打算到边疆的几个商行瞧瞧,没有特意要到哪里去,只是想远离长安,至少也要等无常回无忧阁,他才会回到长安。
换句话说,他宁可死在异乡,也绝对不会让她发现他的异态。
况且待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除了眼睛偶有不适,他待在这里和待在长安没有什么不同,亦可以不用再见到她,他的心也会平静些。
只是不知道她会作何感想。
更不知道他突离长安,是否惹得长安城内众人皆知,是否会惹恼了她。
「客倌请到里头歇坐,咱们酒肆里有长安城最有名的名伶吟唱,绝对包君满意。」视线有些模糊,但光是辨其音便可确定是招呼客人的堂倌。
近来已愈来愈适应瞧不见的状况了,至少他身边的人没发现他只瞧得见一、两成的光线。
「修少,里头走,名伶正要开唱哩!」男子热情招呼着。
修一念点了点头,凭着声音和感觉放缓了脚步。
而琴音却在此时陡然迸裂,幽幽凄凄、哀伤幽怨、嘈嘈切切、铿锵有力,不禁令他微勾起唇,有点意外在这边疆之地竟可听见这等绕梁乐音。
尚未坐下,便已听闻名伶吟唱:长相思,久离别。情郎之远如雨绝。独延伫,心中结。望云云去远,望鸟鸟飞灭。空望终若斯,珠泪不能雪……
心中猛地一震,修一念抬眼睇向名伶,虽见得不真切,但这声音……
「一念!」
果真是她!
还不及转身离去,一抹纤细的身影便已如一只斑斓的蝴蝶扑进他怀里,把他抓得死紧,像是怕他就这么不见似的。
「一念,我总算找到你了。」衣无愁根本不管此时是在何处,也不管自个儿的举动有多么惊慌失措,只是用尽全力地拥住他,以弥补这个把月来的忧心骇惧。
她多怕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她不曾如此骇惧,更不曾为任何人长途跋涉;因为是他,她才敢骑着一匹马远离长安来到这边疆之地。
「放开,我不知道你是谁。」
冷冷的,像是利箭般穿过喧嚣的酒肆,刺进衣无愁的耳里,心中又是一阵难以忍遏的痛楚掠过,震得她微松了手。
「一念,是我啊!我是无愁,你看不见我吗?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吗?」虽放松了力道,但是抓住他袖子的手未放;她抬起缀满担忧的粉颜,滢滢水眸里是无光的黯淡哀绝。「你不用怕,小白回报说他总算找到西域名医,你的伤已经不要紧了,一定还有救的。」
难道他的情况真有那么差吗?
她是头一次这般仔细地凝视着那双掩在浓密眼睫下的眼眸,发现这双慑人的魅眸早已无光,眸中是深不见底的黯沉。
她怎么会笨到小白回报时才发现他的异状?她早该知道事情不单纯。
「你……是小白回报说的?」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该死,为何事情偏是这么巧?不只让她知道了所有的事,还让她找到了他。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念,我们回长安去吧,我们回去吧!」
虽说掉了盘缠,就连大白特地画给她的地图都不见了,她还是凭着自个儿的努力一步步地找到这里来;想不到只是想为自己赚些盘缠,却让她意外地找到他,她总算可以带他回去了。
「我不认识你!」
他猛地挥开她的手,一个箭步便想往回走,却突觉有一堵人墙挡在前方。
「喂,你是什么东西?竟让我们无愁小姐这么低声下气地同你说话。」三个彪形大汉中的一位率先开口。
「不干你们的事,走开!」衣无愁走向前去,拉着修一念的手便要往一旁走去。「一念,我们走。」
修一念冷歛下看得模糊的双眸,大手一扯随即将她推开。
「一念?」她回头睐着他,不敢相信他就这样甩开了她的手,寒鸷的俊颜上头净是教人心寒的不耐。
他看起来不像是在戏弄她,更不是要逗着她玩,却像那一次在新房里一样的认真,一样地教她心碎,一样地教她想掉泪;可也怪不得他,毕竟是因为她才会把他害成这个样子。
她真的没有想到不过是从树上摔下,居然会造成这样的结局。
「修少,这是怎么一回事?」随行的男人也赶紧出来打圆场,只因他们的举动太引人注目,满场的客人皆往这儿瞧来。
「岳山,回去了。」他轻喊着,神情十分阴冷。
修一念随即快步疾走,无误地走出酒肆,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她。
笑话,他好歹是个男人,才不接受她的保护,他不愿躲在她的身后,让她保护着病入膏肓的他。
他宁可死也不愿接受她的保护,唯有她是他绝对不愿意的!
「可是修少,你真不识得这位名伶吗?」只要看得见的人都瞧得出这位姑娘铁定是识得他的。
「你以为依我的身分会识得身分卑微的唱伶吗?」他冷哼一声,也没回头。
因为知道他的病情,所以赶着前来边疆同情他吗?她大可以不用这么做,他压根儿不需要她的同情,他怎能忍受她多此一举的愧疚?
「但是她好像识得你。」岳山不禁又回头睇了一眼,见到那三位彪形大汉将她团团围住,彷似在安慰她,而她好像掉泪了。「修少,那位姑娘哭了,还哭得好不伤心哩!」
看这情况,再蠢的人也能猜得一二,只是不能说。
「干我何事?」
声量不大不小,就那么刚好地让身后不远处的衣无愁听得一清二楚,泪水更是掉得嚣狂。
修一念紧握着拳头,硬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夜色深沉,夜凉如水。玉门第一客栈西厢的房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叹息声,淡淡的几乎难被听闻,却可以自每一声叹息中感受到声音所传递的无奈。
那个傻丫头怎会在酒肆里吟唱?
从未听过她的吟唱,更没听她抚过琴,但今日她的表现竟然令他震慑不已,难以相信昔日总是跟在身后的野丫头竟在不知不觉中出落得如此标致,一般女孩子家该会的,她无一不熟稔。
修府若要一个当家主母,绝对非她莫属,然而,他却受不了她用那种愧疚不已的眼神盯着他瞧。
他不需要她抱着赎罪的心态待在他的身边,尤其在她已经得知一切以后。
然要怪谁呢?倘若真要怪,就怪小白那家伙偏在这个当头回报,就在他打定主意抛下一切的时候。
老天怎会这么捉弄人呢?
他都已经逃到边疆,为何还能遇见她?是缘未尽吗?
这一份孽缘啊!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他不过是无法允许自己狼狈的一面让她尽收眼底罢了。
然只要一想到她又落泪……
她根本不需要把他的事搁在心上,也不需要为他掉泪;她只要好好的待在长安,等着无常自大内回去,等着和他双宿双栖便成,何苦追着他来到边疆?
她一个女孩子家尽管有一身高深的武学,奔波跋涉到边疆来,也定是累极了,为何还是要到这儿来呢?
他又不是废人,可以照顾自己,不需要她为他担心。
笨丫头就是笨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