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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夏末,院里的牡丹芍药落英铺满龙湖畔。孤霜独自漫步在湖岸,爽净的风撩起她的发带,她眯起眼,呆呆地看着夕阳沉入湖面。
一天又这样过去了。
昨日御医再次复诊,告诉她,腿骨都差不多复位,只要她别走太多路,过段时日就能恢复如初。
在房里待了整个夏天,她迫不及待需要到外面走走,看看云、看看星。刚一下地,她就来到龙湖畔。
“你要是在房里闷了,可以说出来,我会带你出来转转。”身后有一道温暖逼近,接着她的后背贴上一堵胸膛。
她回过头,看了来人一眼,没有动。这种亲昵的举动,他做起来好不忸怩。
“我只想一个人吹吹风。”她没有挽发,青丝半盖着她的芙蓉面,更显娇美。
修长指头抚着乌黑发丝,缕缕馨香令他晕眩。熟悉贴心的味道,他舍不得啊。
素手移来,不着痕迹地把头发拢着一束,甩到襟前,再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
光天化日之下,他就不能守规矩点吗?
不死心,他又用长指勾回一缕在指间缭绕。
她嘟着小嘴,不满地望着天,幽蓝的天幕上已是繁星点点。
大概把玩够了,他懒懒地开口,“上次你在戏园里,听的是什么戏?哭得那么惨。”
“不光是我哭得惨,连八十岁的老爷爷听了都会哭红鼻子。”她才不承认自己是去那里发泄的。
“哦,听莲姨说,好像是一对有情人,前世未能相守,百年后各自投胎,男方已经不记得前世的爱人,所以再世为人的女子痛苦万分。”
“王爷,那只是一部杂剧而已,不必过于推敲。”
“是吗?你知道吗?我好像也忘了前世的红颜,又好像深深地记得她。”他跟她是前世的牵连吗?若是,他也愿继续这份隔世之情。
垂下眼眸,她很平静地道:“人人都会喝下孟婆汤,不会记得前世爱过谁。”
“是吗?若是孟婆汤有用,为什么这几年我总觉得身侧少了点什么。”他侧头看看自己身畔空出来的位置。
“王爷是太孤单了,等你娶了王妃,有了子嗣,就不会再若有所失。”
“我会常常说一些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做一些很无谓的事,莲姨为此还特意请了许多方士到西北别馆里,长年为我祈福。夜深人静时,我总是在等着什么,最后往往等到自己困乏不已才睡去。”
这就是她离开他之后,他的境遇。他过得并不好。
“我忘了不该忘的人。”他不无遗憾地说。
当年为什么会如此毅然消除他的记忆?只因,她那次小产后再也无法怀孕,而他,愿意为她不再碰别的女人,即使再无子嗣也心甘情愿。
他能如此绝对,她却不能。她不能因他的内疚而亏欠他,更遑论,他给过她这世上最美好的一切。她希望他能摆脱记忆,放弃执着,放弃自责,重新开始。
“如果忘了,就让它随风去吧。过去了,就不能回头看。”她把目光集中在他发际处,与周边肤色不同的那一道疤痕。他们有太多过去,是不能回首看的。
“不,我要看清楚。这对我很重要,是我心中的结,常常被无助和茫然折磨,比相思还要苦。某一年,在西北,我偶遇一位波斯巫医,他有种泣血草,只要每晚焚烧,嗅其香味,便能在睡梦里见到前世今世所遗失的记忆。”
泣血草?他会想起来一切?孤霜不着痕迹地摇头,让额前发丝挡住她脸上的惊疑不定。
“用了半年多,渐渐的有了些眉目。我能记起,自己许下的山盟海誓,我能记得,自己对她的情深意重。我也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失去关于她的记忆,却仍是放不开。因为我对她说过,从此情归佳人。”
袖里的小手揉着衣料,她在忍住尖锐的痛楚和夺眶而出的泪。
“我会将她想起来,我一直如此笃定,但是……”他无力地咳嗽两声,乌黑的血自嘴角流出,“泣血草能恢复记忆,却也带着毒性。我想,也许在我恢复记忆那天,也是我淳于千海殡命之时。”他笑了,星光下,笑得很苍凉。
孤霜呆若木鸡,转回头去,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狼狈的样子。
她想起他从前意气风发,气宇轩昂的身影。
眼泪在眶里打转。
淳于千海捂着胸口,猛烈的喘息,面上已无血色。
“来、来人……啊!莲夫人,东蓝,快来人。”
穿破水波声的,是孤霜凄厉的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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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她忍受着内心的焦灼,趁着兴庆宫中人仰马翻的时候,偷偷地离开。
但她没有回到喜铺,或是准备逃走,而是忍住脚伤飞也似地奔向关家位在西市的药铺,找到风长澜。
冷面阎王风长澜,为人阴狠、冷漠,但不可讳言的,他也是放眼长安城,乃至于整个大唐,掌握药市的头儿,更别说他本身就拥有一手好医术。
他不但会配药,还会治病救人,不过,得在他有心管闲事时,这种时候,可不多见。
“泣血草!”来到他面前,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上好的襦裙下摆有几处被撕裂的痕迹。
风长澜目光带着分析的看着她,好似想看穿什么。
“我要知道泣血草是什么东西。”
“那并非中原之物,生长在贺兰山麓西侧,性寒,带毒,异教喜欢用它来召唤神灵,巫医也常用它来治疗头部重创,我只听家兄提过一次,有人曾用此草恢复失去的记忆,怎么,仪王已经选上这条不归路了?”
“若长年嗅其味,会如何?”她需要知道泣血草是否真的那样可怕。
“轻则中毒,重则殡命。”看来今日风长澜心情不错,能容忍她的一再提问。
“我要解药。”
银发男子沉凝半刻。
“解药我能调出来。但你要拿去救仪王,我不给。”要救,他不会自己去救?
让仪王从此欠他个人情,关家药铺又多一个有力的后台。将小小一间破败药铺经营到如此家大业大的规模,可不是轻松随便就能达成的,这其中有他诸多谋策。
“为什么?”
“仪王是个可以好好利用的棋子。”他直言不讳。
“不准你利用他。”冷面阎王一点悲悯之心都没有,有的只是算计。
相较于孤霜的激烈,风长澜不带情绪地道:“你陷得太深了。”他知道仪王和孤霜之间的纠葛,那是有一回,在无意间,他从笑儿那里听到的,这几年,他便是利用这个把柄使唤头脑聪明的她为药铺办事。
“我要救他。你不答应,我就去求小白妹妹。”这个冰冷无情的男人也是有弱点的。
“风某记得,上回有人用小白威胁我,那个人没几日便在长安消失。”声音毫无温度,令人胆寒。
“为了他,我做什么都愿意。”
“好有勇气。”
“为了小白妹妹,你也会这么做。”
这句话好似触动了风长澜,沉吟半晌,他抬起吞噬温暖的黑眸道:“你得付出代价。”
“任何代价我都接受。”笑她痴,笑她笨,或要她为言而无信付出代价,她义无反顾。分开这么多年,她对他的爱,一分未减,为了他,她一个人承受痛苦,将他们的爱永远都留在最灿烂的地方,仔细收藏。
“任何代价?”令人冷汗直流的声音道:“你的喜铺虽然不是日进斗金,也算是有利可图,明日我派一位帐房过去管帐,每月盈余皆归药铺所有。”
“喜铺就算你的了?”
“不愿意吗?每月你可以吃住在喜铺里,我不会找你要银子,但你一两银子也不能带走,你还得尽心经营喜铺,每月要是少赚了银子,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好,我答应。”她彻底沦为风长澜的奴隶。笑儿的狐仙庙是没有着落了!笑儿你别怪我,他……那个他快要死了,我没办法想那么多了。
“明日来拿解药吧,今晚不行。”
“告辞了。”她转身走人,红衣在烛火中显得模糊。
“孤霜。”风长澜叫住她,“我知道你对他做过什么。你给他找到泣血草的解药又如何?你能解他心头之毒吗?”
一语击中要害。她确实不知该怎么还他自由,让他娶妻。
孤霜满怀矛盾的离开药铺,再缓缓地走回兴庆宫。
是,他说,他无法平静,他说,他常常若有所失,他说……
既然已不记得,为什么他还要执着?他应该娶妻生子,而不是为了那些浮光掠影,踟蹰不前。
她要怎样才能解他心头之毒,将他送回正常的人生?一个不能有她的人生?
天色黑沉,她心烦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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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人呢?”脸色苍白的侧卧在软榻上,淳于千海轻声询问着益寿。他身积毒素,却并未完全发作。
“正如王爷所料,她偷偷出了府,前往西市的关家药铺。”
“去药铺了?”想为他解毒吗?真是个傻女人。一试便试出她的真心,她放不下他。
“嗯,跑着去的,路上还差点被一辆牛车撞上。”益寿也不由得慢慢放下对孤霜的成见。她腿伤未好,却为王爷前往西市寻医问药,完全没有考虑过自己。
“唉。”淳于千海闭眼,深深叹息,但也无比感动,就如同牡丹花会那时,她在雨中急切找他,惹得他不禁对她又爱又怜。
“孤霜见了关家药铺的澜当家。其它的益寿无能,没能查探到。”关家药铺外观看起来普通,内部却被术士精心布置过,他不得进入。
“嗯,夜深了,你们都下去吧,等她偷偷回来时,你们也假装不知道。”
“遵命。”益寿、东蓝和莲夫人都一同应承。他们也感觉得出来,王爷与孤霜之间莫名的牵绊。
时过三更,孤霜从城中返回兴庆宫的寝房,内心的焦急令她夜不成眠,快至四更,她还是放心不下,避过周遭人的耳目,趁着夜深人静,她悄悄地来到兴庆殿内,守在淳于千海的窗下,静静地听着。
屋内平静安宁,守在外屋的莲夫人和婢女都睡下,她才稍稍放下心来,待了好一会儿,见天快亮了,她才返回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