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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史 第3章(2)
作者:单炜晴
   
  杜晴春整夜恶梦连连。

  梦境不是别的,就是他童年最大的梦魇——他身处巨大漆黑的洞窟之中,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四周尽是血的腥咸味,无穷无尽的黑暗吞没了光明,令他不知去向,但他知道背后有可怕的东西在,他想逃,却逃不了。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躺着还是站着!

  他和那恐怖的东西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他感觉那东西若伸手就能碰到他,但是他无法转身面对,也动弹不得,只能任那东西随时会扑向他的感觉和浓重的血腥味侵袭着他。

  这个恶梦是在他失去双亲后开始的。

  听说别人做恶梦时,总会在汗流浃背中惊醒,他却是怎么也醒不过来,无论别人如何叫他,非得等到他睡满六个时辰才会醒过来。

  醒来后他像被狠狠折磨过的憔悴。

  噢,是了,就像镜中的那样,形容枯槁。

  目光涣散的杜晴春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正对着镜子,随后别过眼,咳了几声,想大喊来人,这时整夜守在杜晴春身边的小厮隐冬早已察觉主子清醒,手中捧着的大盘上,装满了阮秋色不久才要人送来的梅心甜糕,送上杜晴春面前。

  他也不客气,一看到喜欢的梅心甜糕,马上狼吞虎咽起来。

  “少爷,日安。”隐冬在他差点噎到时送上茶水,又忙着帮忙拍背顺气,口里不忘问安。

  什么时候送上何种甜品能让主子心情变好,这点阮总管总是拿捏得恰到好处。

  杜晴春也晓得这“幕后推手”是谁,整夜煎熬的心绪,仿佛被一股暖暖的清流给抚平。

  他开始寻找阮秋色的身影,没多久唇畔隐约的笑痕便消失了,换成眉心蹙起,梅心甜糕塞满了整张嘴,发出的声音还是很清楚,问:“总管人呢?”

  往常伺候他起床的除了隐冬,阮秋色也会在。

  唤他清醒,替他洗脚、梳整仪容,报告一整天要处理的事情,这些都是她早晨在他房里必须做的事,就算他因恶梦起晚了,她也应该是他睁开眼时第一个看见非人,而非隐冬!

  不,正因为他被恶梦困扰了一夜,她更应该要在他身边才对,这一点知道要准备梅心甜糕的阮秋色,没道理会忘了。

  “阮总管在处理昨夜观书楼遭窃的事。”隐冬照着阮秋色的嘱咐回答。

  “现在几时了?”稍稍缓了预备兴师问罪的怒火,杜晴春又问。

  “午时三刻。”

  午时三刻?而她还在处理遭窃的事?

  眼神若有所思,一整盘梅心甜糕在杜晴春如蝗虫过境的狂扫下,很快全进了他的肚里。

  “叫她过来,我要沐浴。”舔舔指尖,他犹不满足,吩咐道:“再拿些腌制的李子来给我,多点……整缸抱来都无所谓。”

  “是。”隐冬正要去办时,突又蜇了回来,从怀中摸出一根小巧精致的竹管,交给主子。“鸿雁叼来的鲤鱼今天早到了。”

  这话时杜晴春和隐冬之间的暗号,目的是不让任何人听懂。

  鸿雁,指信鸽;鲤鱼,指书信,其意即为有人给杜晴春寄了信来,但寄信人是杜晴春不愿让人知道的,尤其不想让阮秋色知道,才出此下策。

  杜晴春接过竹管,把玩了一阵,漫不经心地问:“那只乱叼东西的坏家伙呢?”

  他指的是送信来的信鸽。

  “厨子正为午膳能加菜而高兴。”隐冬照实回答。

  “很好。”杜晴春露出赞赏笑容,摸出方扇,用扇柄敲敲额际,“你可以去叫人了。”

  “是。”

  隐冬前脚踏出门,杜晴春立刻赤足下了床榻,来到矮桌边坐下,迅速拿出竹管里的信笺,浏览过信笺上的内容后,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将纸揉成小团扔进杯中,纸张顿时在水中溶解,消失无形。

  “危险,小心……就这四个字还需要特别捎信来?”他只手撑着下颚,伸出一指在杯子内搅动茶水,对信中过短的内容发牢骚,突地一愣,怪叫了声:“四个字还让我担负一条性命?唉,不值,真不值!”

  说是这么说,杜晴春倒是没有破坏厨子加菜的意思。

  他和那人的来往不能有任何被发现的可能性,所以他们不能靠信使送信,而是使用信鸽,通常也都由那人单向让信鸽送信来。

  说也奇怪,明明每次送信来的鸽子都会被他宰来加菜,以免被人发现蛛丝马迹,但那人总有办法派更多的信鸽送信来,只除了偶尔会在信中抱怨信鸽的消耗量过大。

  “少爷,你找我?”阮秋色的声音在门外恭敬地响起。

  杜晴春连忙三步并两步跳回床上,没察觉她不同于以往自行入内,甚至庆幸幸好还没被她发现自己已经下床了,否则她会晓得梅心甜糕确实足够平抚他被恶梦骚扰一夜的情绪,继续去忙她眼中的“正事”。

  门外的阮秋色或许目力如常人并无特佳,但对自家主子的认识是经年累月的,再加上不错的耳力,当然听出他不小心谨慎下发出声音的小骚动。

  她的少爷在做了整夜恶梦后总会撒娇的习惯,即使到了现在还是不变。

  忘了是听谁说过,需要靠别人撒娇来证明自己不是孤独的人是很寂寞的,但……她确实很喜欢这样的少爷。

  嘴角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微笑,她静静等待主子做好准备再唤她进去。

  “门没锁,还得我过去替你开门不成?”过了一会儿,带着挖苦的话语飘了出来。

  眼色一缓,阮秋色推开门,和隐冬一同出现。

  杜晴春原想数落她几句,但阵阵刺鼻的气味令他到嘴边的话转了个大弯,用方扇遮住口鼻,拧眉责备道:“老天!你没半点女人该有的香味是事实没错,但从没糟到这种程度!那是什么?檀香味?你昨晚是睡在檀香堆里吗?”

  “属下带伤。”简单一句话解释了阮秋色停在外间没有靠近,保持适当距离的原因。

  即使有檀香的味道掩盖,她不确定是不是足够躲过杜晴春那对血味特别灵敏的鼻子。

  “伤?”杜晴春高高挑起眉。

  “软总管被夜盗给砍伤。”隐冬想阮秋色是不可能老实承认的,便代替她回答。

  阮秋色淡睨他一眼,瞧不出责怪的意思,但就是那个意思。

  昨晚昏厥前来不及弄清楚状况,可是杜晴春不笨,很快便搞懂情况。

  “凭那些王八羔子也砍得到你?怎么,昨夜来了啦一整支军队盗书吗?”他管不出自己不用这种嘲讽的语气说话,也只会用这种语气来掩饰自己的忧心。

  至于为何要掩饰,这对他而言就像要呼吸喝水才能生存那么自然,要他好声好气的慰问,或是表现温柔比飞上天还不可能。

  阮秋色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对主子眼里的情绪感到迷惘。

  是她看走眼了吗?少爷虽然笑着,可是眼神有点沉,上扬的嘴角僵硬,很火大的样子……

  停顿片刻,她差点忘了回话。

  “不,两个。”

  “两个也能被砍到?”杜晴春的话尾往上扬,心里很是诧异。“他们两个都生了三颗头,六只手臂?”

  嗯,加起来六颗头,十二只手臂确实怪吓人的。在旁安静听着的隐冬思忖着。

  “虽然当时夜色昏暗,但我想他们应该和正常人并无不同。”

  “那你倒是解释为何会被砍到啊!”敛起假笑,杜晴春探出上半身,模样无赖的恶霸口气听起来,绝对是个不知底下人辛苦的恶主子会做出的任性发言。

  “我没料到他们会有两个人。”阮秋色没有被主子的恶劣给吓倒,尽责的回答每一个问题。

  是她大意,以为要闯入观书楼实属困难,事实证明,钻墙之鼠一只就很够看。

  “所以就被砍了?”杜晴春优雅的下了床,语调轻缓,踩着懒洋洋的步子,走到她面前站定,垂下那双隐隐闪动火光的眼,问她:“伤到哪里?你能不能有身为伤患的自觉?”

  “什么自觉?”向来精明的阮秋色脑袋突然短路。

  “露出你的伤口,大张旗鼓地昭告众人你带伤,免得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碰到!”这也说明了他站在她面前,却迟迟不敢动手检视她伤口的原因。

  毕竟弄痛她怎么办?

  他虽然喜欢找麻烦,克从不想见她受伤!

  杜晴春强压下忧虑,暗自揣测她的伤口有多大多深?痛起来是不是会要人命?简直比伤在自己身上还难过。

  “不会有人碰到。”阮秋色下意思按着受伤的部位想藏起来,那里早已让大夫诊断,重新包扎过。

  大夫同样建议她把手臂吊起来,不只能提醒别人别碰到她,也能提醒她别去使用惯用手,伤势才会好得快。可是她不能把弱点暴露出来,于是拒绝了大夫的话,用深色的大袖遮住伤口,要所有人缄口不得透露。

  原来是在右手。

  得知受伤部位后,杜晴春才不理会她的“疯言疯语”,迳自抓起她的右手,仔细观察她的表情,见她连一点痛楚都没有表现出来,他实在气得牙痒痒。

  她从来不曾伤过。

  一直以来都没有!不管他惹出多大的麻烦,不管来的敌人有多难缠,她总是连眼也不眨一下,漂亮的摆平所有困难,从不会令他担心……该死!她真该给他一个被砍伤的原因,好安抚他此时莫名高涨的怒火。

  阮秋色没有抗拒。她向来不会拒绝他任何事……好吧,除了正事以外。

  “不疼?”凤眸瞪着拉高大袖衫后露出的手臂,他面不改色,仿佛先前恶霸的模样是他们眼花了。

  白布上隐隐渗着血,刺目极了。

  无怪乎她会大费周章用檀香遮掩血腥味,否则他现在大概已经晕得天昏地暗了。

  “会。”阮秋色还是连眉也不挑一下,仿佛这只手不是自己的。

  “那你至少掉滴眼泪告诉我。”杜晴春挤眉弄眼的讥讽,对像影子伫立在旁的隐冬吩咐:“去叫大夫来,我要亲眼看他上药包扎。”

  隐冬机伶地跑腿去。

  “这已经是请大夫诊治后的结果了。”不想抵抗,但她认为应该把事实说出来。

  “你看的是哪个庸医?我等等拆了他的铺子,要他把;药钱还给你。”杜晴春瞥了她一眼,嘲弄的神情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扩大。

  阮秋色瞅着他,逸出一声轻叹,“我不是在意药钱。”

  “那就别管我决定怎么做!”像只浑身带刺的刺猬,他竖起每一根刺,对准眼前这个有时固执起来,比他还会唱反调的女人。

  阮秋色认命,不想在这个时候刺激他。

  “你这样要我怎么敢抓你当挡箭牌?”即使忍不住忧心,不习惯表达的杜晴春,就是有办法扭曲真义。

  “请少爷务必维持这个好习惯。”阮秋色淡然说。

  “我要一个挡下了刀剑的挡箭牌有何用?”他瞠视着她,怒声反问。

  “它没断,显示仍是有其功用的。”她指了指还在的手臂。

  “如果断了我还要你干嘛!”杜晴春未经大脑的话冲动出口,随即在她的沉默中惊觉话意有误。

  一时间,阮秋色怔怔瞅着他。

  她知道身为仆人,就要有派上功用的原因,才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不了解当他脱口而出失去手臂的她一点用也没有的话,心没由来的泛酸,然后像石头扔进水池里的涟漪,渐渐扩大到难以忽视的程度。

  然后她才了解,不是酸,是疼。

  就像那时候一样……

  阮秋色在过往回忆苏醒前,硬生生的截断了思考,不让不好的回忆有影响自己的机会。

  “即便会变成那样,少爷也只需要照顾好自己就好。”她抬眼,笔直地望进他眼底,好像他的话没有谱,失去手臂也无妨,只要他好,她变成怎样都无所谓。

  不,他不是那个意思!

  杜晴春差点急切的开口解释自己并非无情无义,而是害怕她再有一次这么不小心。

  这次是手臂,下次会是哪里?白刀进去红刀出,位置一不对,她还能好端端的站在这里和他说话吗?

  但是这些话,都在接触到她清冷的目光时,吞回肚子里,且逐渐转为懊丧愤怒。

  她根本不在意他怎么想,根本不在意他也会为她担心。

  “我会的。”杜晴春扬起的怒气在转眼间收得干净,手中方扇轻柔扬动,习惯性遮掩唇角,微眯的眼分不清是怒是笑,平板的语调也听不出所以然,“但是记着,往后,我不管你是断手断脚,或只是淤青脱臼,只要你掉了一根发,我会立刻撵走你。”

  他不是开玩笑,而是在赌她对誓言的重视。

  若她拼了命也要守着和他的约定,那她也会拼了命的保护自己吧。

  可悲的是,他竟得以此作为威胁她的利器。

  杜晴春在转身前,复杂地瞥了她一眼。

  “是,少爷。”可阮秋色没看见,她肃敬颔首,一如往常回应。

  令人摸不清,也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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