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清晨,天末亮,一辆简易马车停在醉月楼后门,在晨雾的笼罩下,几乎看不见。
“名驼背的老妇牵着一位年轻姑娘的手上了马车,一抖缰绳,驾车离了京城。
离京城五十里外,有个小村落,去年雨水不够,闹了旱灾,幸得有人帮助,发粮赈灾,买水、买耕具,短短一年,田野阡陌,一洼一畦的水稻挂着饱满的稻穗,长得有半人高,已看不出当时愁云惨雾的模样。
村子东边有间小木屋,朴实得紧,屋后有片田地,已是当中,却不见主人耕作,屋后系了条大水牛,尾巴直甩,今天放假的它高兴地大嚼干草。
木屋门外挂着小小红帐,原来今日是因喜事休耕。
此时,门咿呀地开了,有几个人走出屋子。
“张媒婆,我王小三不知该怎么谢您……”看了身后的人一眼,这庄稼汉子只能笨拙地直搔耳,喜不自胜。“我从小没父没母做主,想不到还能娶到媳妇儿。”
身后的姑娘察觉到他的视线,娇羞地低下头,手指头直扭。
“说什么谢。”被唤作张媒婆的老妇手一挥,笑得眼都眯了。“我还愁没办得风光点呢,世道不好,只能直接带了人来,盖了条红绢儿作数,委屈你们了,什么都没有。”
“别这么说!”王小三连忙挥手,真诚的表情完全没有丝毫作伪。“您肯代替咱双方父母让咱们完成拜堂已是千谢万谢了,我不需要什么东西。”
张媒婆欣慰地微笑。“小三,你们都是没父没母的孤儿,要好好疼惜人家,知道吗?”
“会的!”他点头如捣蒜。“我会把她当命一样来疼!”
听他大声昭告的表白,新嫁娘羞红了险,满是幸福的表情。
媒婆执起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覆上——
“过往的事,就忘了吧,就当是重获新生,小三的人品你可以放心的。”张媒婆低哑轻道,忍不住微微哽咽。“采环,别了。”
“嗯。”新嫁娘低下头,泪滴落上里。
“天色不早,我该走了。”捶了捶发酸的腰,张媒婆开口道别。
“我送您一程……”见她佝凄的神态,王小三连忙上前要扶,却被她一手挡下来。
“得啦!多陪陪媳妇儿吧!”见两人又都羞红了脸,张媒婆带着满意的笑,踽踽走向田间小道,缓缓地走,直至消失在远远的那头。
*
小村落十里外的林野小道上有间茶店,破烂的“茶”宇旗飞扬,店内隐隐蒙着层灰,桌斜椅歪的,看得出生意不好,店主也不想费心经营。
驾着马车的老妇一拉缰绳,停在店口,看到这情景微微皱眉。要进去吗?但她的腰好酸,扯缰的手也好痛,她已经撑不下去了……
叹了口气,她动作笨拙地下了车,将马系在一旁的树干,走到店门朝里头喊道;“老板,来壶茶。”而后,走到屋外置于树下的长板凳坐下。
烦!该是秋高气爽,天气却好得让人有些发火。她拿出手绢直扬,闷热未散,眼中的郁躁依然。
生离死别是天下最痛苦的事,却在这短短三天内,就让她经历了两场生离。她仰头看着上方透过树梢叶缝洒落的光线,微眯了眼,陷入沉思,连店主送来了茶都浑然不觉。
一个是品颐,一个是采环。
又叹了口气,眸中闪动的是和老迈外表相回的明媚光芒——她,正是撷香,名闻遐迩的醉月楼花魁。
五十里的路程对初次驾车的她而言,仿佛永远到不了终点,硬是花上比以往品颐多了两倍有余的时间才勉强抵达,惊险的车程吓得采环脸色发白,要不是顾念到熬过就可以嫁人,怕还没出京城,采环就当场跳车。
一低头,瞥见一壶一杯已送来,撷香执壶倒了杯茶。休息够了,赶紧喝完赶紧上路,回去不知还得花上多少时间呢!
“店家,来壶茶。”杯才接近唇边,那熟悉的低醇语调让她顿住了动作。
撷香全身僵住,偷偷觑去一眼,脸色一变,连忙放下杯盏。他怎么会在这儿?!接下来,他的举动更是让她吓得心都颤了——他居然就在她身旁坐下,坐在同一张板凳。
恰巧的吧?撷香背脊冒出一身冷汗,手上的杯盏转了又转。他不是急着追捕迟昊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若不是覆了精巧的人皮面具,因惊惧变得惨无血色的脸怕隐瞒不了任何事情。
“今天天气真好。”那声音里,带着难得一见的好心情。
“嗯。”不敢抬头对上他的眼,撷香低哑着嗓子,胡乱应了声。老天!她不想和他在这里开始闲话家常啊!
“大婶打哪儿来?”
“张家村,刚去邻村帮人做媒。”镇定、镇定。他若察觉了端倪,是不可能还没事人样坐在她身旁喝茶的。
望着她的黑眸噙着一抹笑意。“哦?是好事,小侄尚未婚配,改明儿个也帮小侄牵牵线吧!”
这种人,谁敢嫁啊!撷香心底低咒,却发出格格的笑声。“有红包可赚,老身当然是义不容辞。”
“大婶说打张家村来?”初天纬的声音迟疑了下,而后笑道:“刚好小侄待会儿会经过,顺道送您一程吧,以后要请托您牵线也比较知道该上哪找。”
身子一僵,急速运转的脑中空白一片。“我刚忘了交代新人一些事儿,还得赶回去呢,下次吧。”她干笑道,手中杯盏转得更急。
“那就下次吧。”
闻言,撷香悄悄地吁了口气,却又让他突发的一言语紧拧了眉!
“大婶,您的手肌肤很细,是有什么家传秘方吗?”
糟了!今早魂不守舍,手竟忘了涂妆!心中警钟大作,转杯的动作停住,却是不敢轻举妄动地缩回手,她可以清楚感受到他的目光停在她的手上。
“家业酿酒,酒糟功效多,咱家里连酿酒师傅的手都白细细的。”情急之下,曾听酿酒恩客说过的事,连忙拿来当借口。
好半晌,没有声息,却突然间爆出大笑,笑得激烈,连他们坐的板凳都不住晃动,晃得她恼羞成怒,火气漫然涌上。笑什么啊!他到底是知还是不知?!
看着她气得发颤的手,初天纬忍不住又让笑意漫上了眼。他没想到,她竟连这种理由都搬了出来。
早在他们乘坐马车离开醉月楼时,他就已从手下那里得到消息,施展轻功追上,轻易地就在京城外发现她们的踪迹。他认得那名叫采环的姑娘,那天他带了人上醉月楼拆楼,她是瑟缩躲在墙角的其中一个。
起先并不知撷香会易容,只觉事有蹊跷,而他,不会轻易放过任何机会。
她的装扮唯妙唯肖,但在驾车不顺时,会失防流露出小女儿神态,让他找到了破绽。一路上,那拙劣的驾车技术让他胆颤心惊,但怕坏事,只得隐忍着,一路监视兼护送她们来到这个村落外。
看着一切,等她走了,初天纬并末急着跟上,反而留下询问村里的几户农家,得到去年旱灾的消息,更得知这位张媒婆带着一名汉子,买水、买种子,帮他们度过旱灾,而,听说,之前邻近一个村落发生大火烧毁半个村庄,也有名老妇和汉子买了犁具、牛只前往资助。
他不懂,执意不肯放小玉儿从良的她和醉月楼,为何会做这些事。冒着风险,用可能让人识破的装扮,做着这些扶贫济灾的事。
而那名原以为被迷得痴傻、此生尽废的采花贼,却在昨天突然恢复神智,为已追捕多时的官府结案。若迟昊真是心狠手辣的罗刹门主脑,大可直接把那人毒杀,何必用这费事的手法?
向来清明的思绪,在这些迹象之后,像打了死结的绳索,乱了。
轻咳了声,初天纬才强抑住笑,低哑道:“承蒙大婶将家传秘方倾囊相授,小侄定谨记于心。”
“不客气。”撷香闷道,端起杯盏喝掉大半。她气坏、累坏了。若不是怕他识破,她真想甩头就走!
初天纬笑着拿起方才店家送来的茶,杯才就扣,眸中锐光一闪,立刻察觉不对。
茶中下了蒙汗药。
山野小道常有这种伪装成店家,却专做谋财害命勾当的歹徒,招子也不放亮点,居然找上他下手?这种小伎俩怎么可能制得住他?他冷笑,一饮而尽,内力一转,药性已迅速退出体外,消散于空气中。
“老身还有事,先走一步了,您慢喝。”把喝得涓滴不剩的杯盏放下,撷香放了碎银,起身一福,不知身分已被识破,仍佝凄着腰,缓缓往马车前进。
她喝光了?看着那只空无一物的杯盏,初天纬眉宇微拧。
被他掌风扫成重伤的她,他不信她具有将蒙汗药化解的内力。抑或是这种粗浅的蒙汗药,根本就不被她放在眼里?将视线调向她的背影,却在此时见她身形一晃,往前倒去。
初天纬立即掠至她身旁,及时接住她软倒的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昏沉睡去的面容。
让他都着了道的她,竟察觉不出茶有异状?
专擅毒手的罗刹门,竟被这小小蒙汗药制伏?
怎么可能?
*
头重得像有千百支槌子在敲,撷香一翻身,脑中传来的晕疼让她忍不住呻吟。
“疼……”嘤咛一声,弯长的羽睫轻扬,涣散的瞳神转了转,良久,才找到了焦距。
周遭的摆设好熟悉,是撷香阁……
撷香阁?!
她心头一惊,不顾头还痛着,急忙坐起。
此时,房门被推开,踏进门的嬷嬷一脸惊愕。“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撷香怔怔地看着嬷嬷。她、她也想问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事情还顺利吗?”嬷嬷走到桌前坐下,将手中的账簿放到桌上。
撷香脑海中一片混沌。“我是什么时候送走采环的?”
嬷嬷像看到鬼怪般的看她,而后翻了个白眼。 “今天早上呐,你是睡傻啦?醉月楼待会儿要开门,我才把账册拿来啊!” ”
怎么可能?她应该还在四十里外的小道啊!心念一动,撷香倏地跳下榻,冲到镜台前,镜中再熟悉不已的面容映入眼帘。颤着手触上脸颊,那柔嫩的触感宣告着不争的事实。她的人皮面具呢?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的举动让嬷嬷完全摸不着头绪。
“没有……”撷香摇头,她不敢说出遇到初天纬的事。“很顺利,采环嫁了个好对象。”
“你和品颐都只顾着帮楼里姑娘着想,有没有想过你自己?”看着她,嬷嬷心疼地叹了口气。“品颐找到她要的人,你也要为自己多想想,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撷香怔住,这些话,勾起她一直逃避不去想的问题。
楼里的姑娘一个个在她和品颐的安排下出嫁了,但她呢?到何时才能遇到一个真心爱她的人?
那双如鹰的黑眸蓦地窜过脑海,白日那愉悦清朗的笑,似乎还在耳际回荡。撷香脸一红,连忙将他的面容硬生生抹去。她怎么会想到他?想起他那冷傲的神态,恨他都来不及了!
但……他今日对一名陌生老妪,态度却和煦得让人如沐春风。虽没抬眼看他,但她可以想见,向来冷冽对她的眸光,该是温文有礼的。再想到他特地为她疗伤的举止,她的心,好慌、好乱。
如果是在其它地方相遇,他还会像初会时那般轻鄙她吗?
怔忡间,撷香没发现,她的胸口带着些惆怅,有种连她自己都不明所以的情愫,在心湖悄悄地泛了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