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花影摇曳,暗香浮动;窗内,烛火晃动,叹息轻渺。
「小姐,您今晚怎么一直叹气?」丫鬟一边仔细地梳理着主子的长发,一边疑惑地问。
「是呀,您不开心吗?」另一个捧着衣服候在镜台旁的丫鬟也附和着。
「我没有不开心呀,只是……」秦舞雪双手支着下巴,望着镜中的自己,又叹了一口气,「唉!如果我知道自己为什么叹气就好了。」
头上绑着双鬟,怀里抱着小白兔,有些倦意的翠翠也插口问:「是不是太累了?」
「没有呀,我不觉得累,还很兴奋呢!」好不容易变大人了,秦舞雪开心都来不及,哪还会觉得累呢!可是,明明很开心,也不觉得累,她却从宴会结束后一直叹气到现在。
「那怎么……」
「哎呀,人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啦!」她努力地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放弃。
打了个呵欠,她从翠翠手中接过兔子,便挥手要丫鬟们都下去休息,自己则抱着心爱的小白兔躺在床上自言自语。
「兔兔,你说,我到底怎么了?好像筵席一结束,进了房间,人家整个人都不对劲了,有一种空空的感觉……啊!好烦呢!」
小白兔像是要安慰她似的,轻轻在她怀里蹭呀蹭的。
「兔兔乖,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我平常真没白疼你。」她坐起身子,感动地抱起兔子凑近脸颊,为宝贝宠物的举动感到十分窝心。
磨蹭了好半晌,她放下兔子,趴在床上,睁着圆圆的大眼和它的红眼睛对望,「兔兔,其实……我知道为什么心里会觉得空空的,那是因为……因为我在想一个人……」
小白兔圆圆的头儿摇了摇,长长的耳朵也跟着摆动,似乎不相信她的话。
「真的啦!」她噘起小嘴,鼓着双颊,摸了摸它的头,「人家想来想去,就只想到这个原因……你以为我想承认吗?人家今天头一次见到他,居然就……这样很不好意思呢!」
嘴上说着不好意思,眼前却又浮现出他的模样。
她记得筵席上,他穿着一袭绣有绿竹的象牙色袍子,外面罩上一层墨绿轻纱裁成的薄衫,腰间还系着一条葱绿色的腰带,模样十分俊美潇洒。
而且,他俊逸的容颜总带着淡淡的微笑,顾盼间别有一番风采。
不管怎么看,他都像是她梦想中那风度翩翩、温文尔雅,恍如从画里走出来的贵公子。
当她远远的对上他漾着温柔的清澈眼眸时,心儿突然跳得好快好急,仿佛要从胸口里蹦了出去;就算是现在没见到他,光是想着他的模样,她也一样觉得脸儿热热,心儿怦怦。
可是她除了在心里想,又能怎样呢?虽然知道他是这次邀宴最重要的贵客,又被爹留在府里过夜,说不定还会多待上几天,可是她根本想不出理由接近他。而且,她也没勇气去找他……万一不小心让他发现她偷偷在想他,那多羞人呀!算了吧,算了吧。
「唉……」长长地叹口气,她从怀里掏出两片菜叶,放到兔子嘴边,「兔兔,你宵夜快点吃一吃,吃完我们就该睡觉了。」
白兔儿张嘴咬住菜叶,喀喀喀地啃了起来,没一会儿就吃得精光。
正当她准备要招呼它睡觉时,它却蹦蹦跳跳的跳下了床,绕过床边的屏风,从没关紧的门扉之间硬挤了出去。
等她赶到门边时,只看到一个白影从花径间穿过。
「臭兔兔,每次都不乖!等我找到你,你的小屁股就惨了!」
她娇嗔完,右足一跺,顾不得长发披散,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罗衫,脚上只穿着绣花小袜,匆匆忙忙追了上去。
穿过花径,走过假山,步上回廊,钻过各院落的月洞门……秦舞雪努力地跑着,跑到香汗淋漓,却奈何不了一只白兔。
「呼……」她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又无奈又气恼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宝贝宠物。
它居然在她停步的同时跟着停下,还转过身子,歪着头看她,好像在嘲笑她跑得太慢,抓不到它似的。
「太过分了,你竟然这样对我!」呼吸略缓之后,她一脸委屈地控诉白兔的罪行,跟着撂下狠话,「坏兔兔,你再跑的话,明天我就不给你宵夜吃!」
话刚说完,小白兔马上跳到她脚边,磨磨蹭蹭地对她示好。
「我不要理你了!」她嘟着嘴往一旁观星台的楼梯走去,口中直嘟哝:「哼!你这见风转舵的家伙,要想我原谅你的话,就自己爬上来找我。」
说完,她头也不回的走了上去。
安坐在台顶的石椅上,她伸了伸懒腰,舒了一口长气。
「今天的月亮好漂亮呀!」
风凉凉的,仰头就看得到月亮,真好。
突然,远处天空出现了一片迅速移动的黑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她眨眨眼,想要看清楚些,黑影却瞬间消失,像是从未出现过。
是云吗?可是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了,而且飞得好低喔!鳊蝠吗?可是有那么大只的蝙蝠吗?还是……她看错了?可是她的确有看到呀!好奇心一起,她连忙跑下楼梯:跑到一半时,看到她的小白兔正可怜兮兮地往上跳,似乎颇有悔意,她便顺手抱起它,带着它一起跑向黑影最后消失的地方。
* * *
空空如也。
左瞧瞧,右瞧瞧,前看看,后看看……除了花草树木,剩下的就只有眼前这堵围墙了。
秦舞雪仰头望着围墙,估量着围墙后面是家里的什么园子。
可是秦家实在太大了,有些地方她一年还去不到一次,甚至可能从没去过,根本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地方。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之前的黑影好像就是飞过了围墙。
到底那是什么东西?她盯着墙头,用力地想着,却怎么也想不出答案。
看来她如果真想知道,只能学那片黑影一样越过围墙了,因为她若再绕道从门口进园子,恐怕就来下及了。
可是她又不会飞……
正苦恼时,眼角余光恰好瞥见墙角摆了一把梯子,她赶紧把梯子放好,一手抱着兔子,一手攀着梯子,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幸好围墙下高,她只爬上三四阶,眼睛已能见到围墙后的情形。
然而这一瞧,她却吃了一惊——
一群黑衣蒙面人僵直地站着,月光照出他们的影子,影子同样是动也不动,像是被钉在地上。
他们看起来像死了一般,但她却又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气声,而且还带着恐惧与惊疑,像是遇上了什么可怕的事。
一阵恶寒自她心头升起,令她打了个冷颤,手心顿时变得冰冷。
现在,她一点也不想知道之前的黑影是怎么回事了,只想带着她的兔子,在下被人发现的情况下,安安静静的回到房间睡觉。
当她试图爬下梯子时,一道耳熟的声音让她停下了动作。
「是谁让你们来的?」
柔和的话音悠悠响起,像微风轻轻吹过,但那群黑衣人却悚然变色,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僵立着不发一语。
「各位都不说话,莫非是嫌在下招待不周吗?」
话声刚落,一道挺拔的身影步入庭院。
唐回风!秦舞雪屏住呼吸,瞪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庭院里的景象。
他仍穿着筵席上那袭象牙色袍子,神态自若地轻摇折扇,踏着绿茵缓步走向那群黑衣人。
夜风拂过,吹动他的长发,扬起他的衣带,月色笼罩着他,将他衬得飘然出尘,但是看在她眼里,却添了一抹诡魅的气息。
隐隐约约的,她知道有事情要发生了。
她想离开,却不敢移动分毫,生怕她的行踪会被他察觉。
于是,她只能瑟缩着娇小的身子,拚命把头压低,只在墙头露出一对眼睛,不安地注视事情的发展。
月光下,她看到他带着从容的微笑,在他们面前停下了脚步。
「当真没人愿意开口?」
他问话的声音就像她在箍席上听到的一般温和优雅,可是却又有些许的不同,而回应他的,除了沉重的呼吸声和惨白的脸色,只有沉默。
唐回风的视线缓缓在他们脸上扫过,淡淡一笑,「诸位从城郊一直跟着在下到秦家,总不会没有理由吧?」
终于,其中一名黑衣人开口了。
「要杀便杀,休想我们会泄漏什么!」他口中说的虽硬,额上却冒出了冷汗。
「喔?真有骨气。」唐回风长眉一轩,斜睨着他,神色间似乎是证赏,却又像是轻蔑。
当他的眼光射来时,那名黑衣人只觉心中一寒,想再出言顶撞,竟无法开口。
但听得唐回风悠悠说道:「从你们踏进这个园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中了我唐门的『十日僵』,有骨气的,尽管硬撑。」
乍闻「十日僵」之名,一干黑衣人莫下心中一震。
这种毒只对身怀内功者有效,中毒者起先是关节不能动弹,渐渐的连嘴巴、眼睛也无法活动,只有神智不失。十日中,非但无法进食饮水,而且每隔一个时辰,关节处需受万针刺骨之痛,因此中毒者不是活活饿死、渴死,便是受不住剧痛而身亡。即使幸运熬过十日,侥幸存活,也是落得终身残废。
见他们神色惨然,唐回风微微一笑,轻轻瘘动着手中洁白的折扇,丝毫不改温文气度。
「如何?诸位是否愿意告知在下,谁是主使者?」
「是……」一名黑衣人恐惧欲言,却张大了嘴,再也合不拢。
余人见状,大惊之下,意图开口求饶,却同时发现他们的嘴已无法控制。
一对对充满惶怖与哀求的眼睛盯住唐回风,他恍若不觉,只缓缓摇头,状似惋惜地轻叹。
「罢了,既然说不了,那也不必说了。正巧我今日心情甚好,便作个人情,免了你们十日的折磨。」
看似温和,实则潜藏着杀意的目光,落在最初开口的那名黑衣人身上。
唐回风收拢折扇,倒转扇柄朝他一指——
银光闪动,一枚钢针穿额而入,他瞬间断气,额心留下朱砂般的红点。
折扇再度挥开,顺势摄出,他便直挺挺地倒下。
「有骨气的人,总该有些特殊待遇,不是吗?」带着安适的浅笑,唐回风眸光一转,望着其余的黑衣人,「接下来,轮到你们了。」
墙头的秦舞雪愣愣地看着地上的那具尸体,唐回风说了什么,她全没听到,只觉得全身冰冷。
回过神的那一刻,她见到他脸上闪过狰狞残忍的笑容。
他手一挥,折扇划出一道血色的弧,随即疾冲上天,在半空中翻转了几下,承接住飞溅的血珠:又一个翻转,折扇稳稳落入他手中,原本僵立的黑衣人则在同一时间倒下。
冷风扬起,半空飘落朵朵红花,迷蒙月色照耀着一地残红,竟难分是落花或是鲜血。
凝视着血迹斑斑的扇面,他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执起鬓边的一络长发,将扇面上未凝的鲜血化开,绘成暮春残色,那诡异又妩媚的红,恰如此刻草地上血染的落花。
他得意,她却惊恐不已。
死了?!
这么多人都被他杀了?! 少女的幻想在瞬间破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她不停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脑中一片空白,连逃都忘了。
「谁?!」
严厉的喝问震醒了她,她赶忙要逃,可是双腿早吓得发软,不受控制地踩了个空,摔落地面。
她不敢叫疼,挣扎着要起身,但刚站起来,那袭象牙色袍子已映入眼帘。
「我什么都没看见呀!真的什么都没看见!」惶急之下,她一边叫,一边跌跌撞撞的往后退。
唐回风斜睨着她,双眉一挑,手中折扇挥出——
「啊!」
她尖叫一声,跌坐在地,恰好昂起了头。
这一瞬间,他看清了她的容貌,倏地停下动作。
「是你!」
「不是我!不是我!」她害怕的把头埋在两膝问,没头没脑地喊着。
这副模样让他看了忍不住想笑,即使刚才还有肃杀之意,现在也都没了。
「你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他收拢折扇,一把拉起了她。
「没有没有!我……我……我是瞎子!什么都看不到!真的看不到!」
一滴冷汗自她的额头滑落,流过眼角,她睁大了眼睛,眨也不敢眨一下,连眼珠子都不敢乱转,生怕给瞧出了破绽。
他放开她的手,扬高了眉毛,打趣地问:「哦——你是瞎子?瞎多久了?怎么我从没听说。」
「不久不久,刚刚而已!」她一边说,一边用力点头强调,而且还张开双手,手掌往前挥呀挥的,作出摸索的模样。
唐回风忍住笑意,又挑了挑眉,但微微勾起的唇角仍泄漏了他的情绪,只可阶秦舞雪净顾着害怕,根本没留意。
「这么说来,『这个』你也看不到罗?」他提起一团颜色雪白、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
「兔兔!」她失声惊呼,这才发觉她的兔子不知何时已不在她怀中。
「你不是看不见吗?」
「我……我……」她脸色发白,双唇颤抖着,两汪泪泉忍不住流下,「呜……不要……不要杀我!我会保密的!别杀我!」
她披散着长发,几缕青丝因为被泪水沾湿而黏在脸颊上,原本洁白的罗衫也因为之前从梯子上跌落,沾上了灰黄的尘土,而且还弄得皱巴巴的,模样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要多可怜就有多可邻。
眼看她泪流满面,哭得惨兮兮的,他却只觉得好笑。
真是个傻丫头,如果他要杀她的话,她的命现在还在吗?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微微一笑,伸手拭去她的眼泪,将沾在她颊上的青丝塞到她耳后。
「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不杀你。」
她想避开他的碰触,可是却不敢,只能僵着身子,怯怯地问:「你想问什……什么问题……」
「很简单,你记得我是谁吗?」他凝视着她的脸,神色间有些期待。
即使不明白他的用意,但为了保命,她还是抽抽噎噎地回答:「你……你是唐回风,唐门……大公子……」
听到这样的回答,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小兔儿,经过了这么多年,原来你还记得你的承诺。」
「什么?」她睁着茫然的泪眼,吸了吸鼻子,不解地问:「我今晚第一次见到你,怎会有什么多年前的承诺?」
她说什么?!
她竟敢说今晚才第一次见到他!「你居然忘了!很好……」他的笑容瞬间消失,化作阴冷。
他该不会不守信用,要杀了她吧?!
敏锐地感觉到他突来的改变,她害怕的缩了缩身子,眼光不由自主地往他手中的折扇瞥去。
泪水模糊了视线,蒙胧中,她只见到一片腥红。
随即,她忆起那片腥红都是鲜血所染,双脚发软,几乎要晕去。
就在这时,一道冷漠的声音拉回了她的神智。
「我改变主意了。为了确定你会守口如瓶,这只兔子就押在我这里。只要你泄漏任何有关今晚的事,我就剥下它的皮,刮下它的肉,剔下它的骨头,送回秦家给你。」
他无情地宣告完他的决定,不再理会她,足下轻点,拎着兔子跃过围墙,将她留在冷清的夜色中。
「呜……兔兔……」
无助的她只能坐倒在地上,将娇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嘤嘤啜泣,哀悼着她心爱的宠物,哀悼着她悲惨的遭遇。
* * *
「你又胡思乱想些什么?该走了。」
随着这声催促,一柄扇子敲上秦舞雪的额头,把她从回忆中敲醒。
「没……没有。」眼光瞄了瞄唐回风手中的折扇,秦舞雪偷偷退了一步。
一想起那件事,她就对他的扇子感到害怕,因为料不准哪时候,那柄折扇就会挥到她的脖子上,瞬间取了她的小命。 「你又想违约?」眉一挑,隐含威胁的目光扫过她雪白的颈项。
「没!」她身子一颤,不由自主的摸了摸颈子,带着僵硬的笑容朝他跨了一步,「那个……唐公子,我们走吧。」
「唐公子?」他不甚满意地皱眉。
这么生疏的称呼出自她口中,听来着实觉得刺耳。
虽然很想要她换个亲近些的称呼,但是怕逼她太紧会造成反效果,唐回风最后还是勉强接受了她的改进,与她并肩走出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