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重新沏了几壶热茶送到雷天弈一行人的桌子上,又把还没上桌的点心端上,摆了满满一桌。
“国公爷和夫人还需要什么就尽管开口,小店一定马上为两位准备。”掌柜得知夫妻俩的身分,更加殷勤地招呼。
雷天羿抿着嘴角。“这些就够了,下去吧。”
“是、是。”掌柜不敢再打搅,连忙退开。
感觉到丈夫的情绪不佳,冬昀小心翼翼地问:“相公不高兴?”
“没有。”雷天羿闷闷地回道。
不过她大概猜得出原因,在大庭广众之下,她无凭无据一口咬定对方就是杀人劫财的强盗,恐怕很难敷衍搪塞过去。
“我不再说就是了。”如今也只能这么做了。
闻言,雷天羿在心里叹了口气,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说什么都太迟,他也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变了很多,若是在以前,他绝对会强硬要求妻子不能再犯,不会这么容易就妥协。
“不是饿了?快吃吧”
冬昀只好低头吃着点心,没有留意到周遭的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包括随行的奴仆。
一行人休息够了,也付了帐,正打算离开茶楼,却见一顶官轿匆匆忙忙地赶来,里头的人一下轿,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
“下官同华县知县高尚见过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下官有失远迎,尚请见谅……”高知县见到雷天羿夫妻就和衙役形容的一模一样,心知肯定没错,想着该如何拍对方的马屁。
雷天羿冷冷地瞟了对方一眼。“咱们夫妻此趟来到延平府,主要是探亲,不想惊扰地方父母官。”
“国公爷和夫人难得来一趟延平府,不如今晚由下官作东,设宴款待——”
不等对方说完,雷天羿一口回绝。“不必了,好好办你的案子,让死者得以瞑目。”
话说完后,一行人便离开茶楼,继续赶路,让高知县一脸扼腕,这时又猛地想起定国公不就是长公主的儿子,也是当今皇上的亲外甥,感叹这回没能攀上这层关系真是太可惜了。
另一头,雷天羿等人顺利离开同华县,前往目的地蓟县,不过在茶楼耽误了个多时辰,眼看太阳就要下山,附近又没有地方可以借宿,众人只好找一处地方,生起几个火堆,直接睡在驴车上。
此时已经夜深,冬昀将儿子哄睡了,正烦恼着明天到“娘家”该如何应付一堆不认识的亲人。“看来就算是灵媒也没用……”
“你说什么?”雷天羿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见丈夫回到驴车上,冬昀往内侧挪了挪,把被子分一半出来。
“今晚忍耐一下,明天就到蓟县了。”他担心妻子睡得不舒服。
“你打算怎么打听六皇子的事?总不能直接上门问他是不是想造反?”冬昀靠在他的肩头上问。
雷天羿沉吟了下。“若六皇子有造反的迹象,岳父身为藩台应该会有所耳闻,只是我不能问得太过直接,以免消息泄漏出去。”
“说得也是。”冬昀点头认同。
“再说王府内还有其它属官,若六皇子真的心怀不轨,不可能瞒得过去,除非……”
冬昀意会过来。“除非属官都被收买,或者他们本就拥护六皇子。”
“现在都还不知道,我们必须谨慎再谨慎才行。”他明白只要走错一步,就有可能打草惊蛇。
冬昀没想到除了家务事之外,还得烦恼国家大事。
“睡吧!”雷天羿拢了拢被子说。
冬昀闭上眼,赶快休息才有精神应付明天的事。
隔天一早,众人啃完手边的干粮便出发了。
一个时辰后,三辆驴车驶进了蓟县官庄镇。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冬昀叹了好大一口气,让偎在怀中的昭儿也不由得仰起小脑袋,困惑地看着母亲,似乎在问:“娘怎么了?”
“爷,何府就在前头!”阿保的声音传来。
冬昀探出头,见阿保就跟在他们的驴车旁。“快到了吗?”
“是,夫人。”阿保回道。
“这么快?”冬昀又把头缩回去。
雷天羿瞅了下面露惊惶的妻子,想到她说自己不是锦娘,看来确实不假,否则何必坐立不安?但此等诡异之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这应该不是凡夫俗子就能办到的。
“你不想见到娘家的亲人?”
“能不用见到最好。”冬昀也实话实说。
雷天羿看着妻子,试着从她的表情中寻找答案。
“我知道相公仍半信半疑,但我还是希望相公能告诉我,锦娘的娘家有些什么人,至少透露一点点也好。”冬昀不知道除了相公之外,自己还能问谁。
“我只知道你上头有个兄长,已经娶了妻室,生母则已经过世……”对于妻子的请求,雷天羿无法拒绝,才说到这里,驴车就停了下来。
“爷,已经到了。”阿保的声音再度传来。
雷天羿不得不打住话题。“敲门!”
“是。”阿保上前去敲何府的大门,门房得知定国公一家人到了,连忙敞开大门迎接。
雷天羿下了车,把手伸向妻子。
“昭儿给你。”冬昀把儿子先塞进丈夫怀中,自己跳下车。
何府的奴仆全都出来迎接,这可是出嫁的大姑娘头一次回娘家,之前就连信都不曾捎回来过,所以大家都很期待见到她和姑爷。
“国公爷和夫人总算是到了,咱们还在担心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何管事笑叹。
“只是被一些小事耽搁了。”雷天羿简单地带过。
何管事比了下手势。“请!”
“呼……”冬昀吐出一口长气,真怕心脏会从喉咙里跳出来。
雷天羿睇了下她僵硬的表情。“进去吧。”
“不进去也不行。”她苦笑。
于是夫妻俩带着儿子踏进何府大门。这是一座三进式的府第,朝廷允许四品以上官员携家带眷上任,并且拨下宅子供其全家居住,不过也言明除了修缮之外,不得擅自改建。
很快地,冬昀看到前面的人群中,站着几位穿着体面的人,心想应该就是锦娘的亲人了。
“见过国公爷和夫人!”
只见一男两女率众上前福身见礼,年纪看来都不到三十,男子外表斯文,一看就知道是个读书人,另外两名女子则是作已婚妇人的打扮,身边还有几个小孩子,冬昀兀自揣测着他们的身分。
雷天羿口气还是淡淡的,就算是岳父家的人,还是习惯保持距离。“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
“多谢国公爷。”何守文代表众人表达欢迎之意。“自从收到信之后,咱们可是日也盼、夜也盼,就是希望可以早点见到面。”
他转向冬昀。“妹妹看来气色不错,不过似乎瘦了些,这一路上颠簸,真是辛苦你了。”
“呃,还好。”这个男人就是锦娘的哥哥?两人确实长得有点像。
接着一名年轻妇人开口了,她看了下雷天羿怀中的小娃儿,然后问向冬昀。
“这就是昭儿吗?”
“是。”冬昀在心中猜测这位年轻妇人的身分。
“怎么?”对方似乎也注意到她生疏的表情,心想自己和元配所出的女儿算是从很早以前就认识,对方出嫁还不到三年,不至于会对自己如此陌生。“我是二娘,不认得我了吗?”
冬昀旋即一脸错愕。原来锦娘的生母过世之后,父亲又迎娶继室,居然还这么年轻,看起来只大上自己六、七岁。“我、我当然认得二娘……”
雷天羿一直观察着妻子的反应,他现在可以完全确定她不认得娘家的亲人,看来她真的不是锦娘——不是自己当初娶进门的妻子、昭儿的亲娘。
那么她究竟是谁?又是如何变成锦娘的?
“妹妹一定是太累了。”另一名年轻妇人沈氏开口打圆场。
何守文看到妹妹同样怔怔地望着妻子,似乎也不认得,不禁关心地问:“她是大嫂,妹妹该不会也忘了?”
“我……怎么会忘了呢?”冬昀干笑。
何守文这才仔细打量从小看到大的亲妹妹,虽然是同一张脸,但总觉得眼神和表情跟记忆中的不大一样。“妹妹真的没事?”
冬昀清了下嗓子。“我很好,真的。”
这句话让他们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怀疑。
见状,雷天羿暂时抛下心中的疑惑,启唇说道:“前一阵子发生了很多事,也让她吃了不少苦头,因此偶尔会犯胡涂。”
闻言,冬昀惊喜地看着丈夫,知道他真的相信她了。
二娘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相公,有话以后慢慢再聊,还是先让他们到客房歇息吧。”沈氏道。
何守文这才赶紧让何管事带着他们到准备好的客房内,连此趟随行的仆从也都安顿妥当。
一阵忙碌过后,何府的婢女端着热茶进屋。
“你们也不用伺候了,先下去吧。”冬昀让桂花她们跟着何府的婢女退下。
门一关上,除了在床上玩耍、小嘴咿咿呀呀个没完的昭儿之外,夫妻俩都没有开口说话。
雷天羿面对着窗外,两手背在身后,想着该如何开口。
过了半晌,冬昀憋不住了。“你不问吗?”
他转过身来。“好,你是谁?”
“我跟锦娘一样姓何,我叫何冬昀,在一次意外中遭人误杀而死,大概是老天爷认为我命不该绝,就让我……”她想了想,突然大嚷出声。“对对对!就是“借用”!我怎么到现在才想到呢?老天爷让我借用这副身体重新活过来,我就变成定国公夫人了……这样你明白了吗?”
雷天羿先是皱起眉头,接着又放松,似乎有些懂了。“那么锦娘呢?”
冬昀叹了口气。“锦娘那天投水自尽,已经溺死了,所以我才有办法借用她的身体……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去地府报到,也不要变成别人,不只平白无故多了个丈夫,还有个儿子,甚至管起别人的家务事。”
“难怪你跟锦娘的性子有极大的出入。”不只会对他拳打脚踢,还会骂他混蛋,当时真的让他呆住了。
她苦笑了下。“我跟锦娘不同,可没有她那么好欺负。”
“你……”一旦完全接受她真的不是锦娘本人,雷天羿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还要想一想该如何和眼前的女子相处。
“还有……我说了谎,其实原本的我就可以“看到”别人的前世今生,就算借用锦娘这副身子活过来,还是能接收到那些讯息,只是我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解释这种不合常理的状况,才会骗你……”她可是什么都招了,只希望重新获得信任。
“你可以生气,甚至骂我都没关系。”
雷天羿深深望着她半晌,虽然这么说对昭儿真正的生母很不公平,但不可否认的,他欣喜在心。
她若没有来到他身边,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今日的他是否仍旧会是一个人,既寂寞又痛苦?
他无法否认自己为这个女人心动,甚至庆幸她来到自己身边。
“……你后悔吗?”雷天羿喉头发紧。
冬昀不解。“后悔什么?”
“后悔遇上我,还吃了这么多苦头。”他屏息。
她连考虑都没有。“当然不会,我很高兴能遇到你还有昭儿。但我不得不说,刚开始我对你真的很不满,都气到忍不住打人了。”
雷天羿咳了一声,接着跟着笑了。
“我不后悔遇上你们父子,这是真心话,还有……”冬昀情生意动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雷天羿吐出一口气,终于可以顺畅地呼吸。“还有什么?”
“我也不后悔爱上你。”冬昀仰头看着他,随着时间一天天累积,她感受到这个男人对自己的心意,对他已经不只有喜欢而已。
“你……爱我?”这么露骨的表白——不光只是心里想着,而是直接诉诸言语,是雷天羿想都没有想过的。
冬昀颔了下首。“我想和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做昭儿的亲娘……可以吗?”
这次换她屏住呼吸了。
“当然……”他的喉头噎了下。“当然可以。”
冬昀这才转忧为喜,笑了开来。
“既然来了,就不准离开!”雷天羿抱住她,加重手上的力道,让冬昀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听到没有?”
“好!”她也张臂回抱住他。
雷天羿低头吻上她的唇,即便之前吻过好几次,都比不上这次来得有感觉,令人心旌摇曳,得到的回报也是无比热情。
两人的唇舌缠绕着,相濡以沫,分也分不清……直到一声稚嫩的孩童笑声传来,他们才想到房里还有儿子。
夫妻俩不约而同地看向儿子,就见昭儿先是睁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们,然后冲着父母咧开小嘴,笑得好开心。
“昭儿在这儿……”冬昀推了推他。
雷天羿面露惋惜。“等晚一点再说。”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不认得娘家的人,他们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冬昀最担心的还是如何度过这一关。
对于这一点,雷天羿倒认为是小事一桩,这次也该轮到他来帮助妻子度过这道难关。“这件事交给我来办。”
于是,他主动去找大舅子喝两杯。
“……小产?”听见妹婿的话,何守文不免讶然。
“没错,也因为这次小产,让她受到很大的打击,脑子时不时就犯胡涂,有时会不认得一些人,也忘了以前的事……”雷天羿长叹一声。“是我没有把她照顾好,才会发生这种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她的身子调养得如何了?”何守文接受了他的说法。
雷天羿脸色一整。“身子倒是没问题,就是伤心过度,得靠时间来冲淡一切,若是一时想不起过去的事,或是不认得什么人,也请不要太责怪她。”
“我怎么会责怪她呢?不管怎么说,她到底是我的亲妹妹。”他只会心疼。
“往后就有劳国公爷多多照顾了。”
“这是我应该做的。”看来是过关了。
何守文沉吟了下。“不过这件事还是得让家父知道。”
“那是当然。”雷天羿举杯。
何守文也举起酒杯。“是我敬国公爷才对。”
后来何守文把这件事告诉妻子,沈氏身边的婢女又说给其它人听,最后何府上下都对大姑娘小产的事抱以同情。
当天稍晚,何藩台散衙回府后,就从长子口中听说女儿小产的事,对女儿目前的状况有了个底,不至于太过惊讶。
“锦娘,真是苦了你了。”他对着女儿说道。
冬昀有些迟疑地唤着眼前的中年男人。“呃……爹!”
“你娘生前也曾经小产过,不过后来又有了你,也就慢慢淡忘那份伤痛,相信你也会这样。既然孩子跟你没有缘分,你就要想开一点,先把身子调养好,孩子自然会再来的。”何藩台由衷地希望这番话可以安慰女儿的丧子之痛。
冬昀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关爱之情,原来这就是父爱吗?
前世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生父,也不知道对方的长相,更别说体会过所谓的父爱,此刻不禁有种想哭的冲动。
“是。”冬昀眼眶泛红。
一旁的雷天羿听了也为之动容。
何藩台笑呵呵地看着被女婿抱着的小娃儿。“这就是昭儿?长得真好,一看就很有福气。”
“昭儿,这是外祖父。”雷天羿对儿子说。
只见昭儿伸长小手,摸了摸外祖父下巴上的胡子,笑得好兴奋,也惹得何藩台哈哈大笑。
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女婿和女儿,何府摆了一桌宴席,连何守文夫妻生的一儿两女也坐在桌边,二娘则让快三岁的儿子坐在身边,冬昀则把昭儿抱在大腿上。这是个团圆宴,在座的全是自家人,众人也就没有太拘束。
而对雷天羿来说,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他知道一家人就该是这样,不禁敞开心胸,也拉近与何家人的距离。
“我敬岳父一杯!”他朝何藩台举杯。
何藩台笑不拢嘴,自然是一干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