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哭!
这三个字,叶雪在心里重复默念了几十次。
她是个努力的学生,一次背不起来就背十次,十次背不起来就背一百次,背到最后,自然会牢牢记住。
所以现在,她必须牢牢记住,她不哭!
她不哭的,因为他们连情人都不算是。
她不哭的,因为大狼狗的感情已经被湮灭在光阴的洪流里。
她不哭的,她不为一个有目的男人的接近而痛苦。
对,所以她不哭!不能哭!
她只是错觉,错觉自己喜欢他。
为什么产生错觉啊?因为他帮她开启了在大魏王朝第一条生财之道;因为除去胡子的他,让她想起那个愿意当大狼狗的男子;因为他说话有趣、经历丰富;因为他是她在这个时代里遇见的第一个不刻板贫乏的男子。
所以一切都只是错觉,谁会因为错觉而哭泣?不会吧,没有人那么傻,何况她的智商有一三八。
但是好辛苦……她第一次知道笑比哭更伤人,第一次晓得,受伤的心假装强壮,得花多大的力量,也第一次明白,否认一段感情、一份爱恋,有多沉重。
像是被长着利刺的叶子割过,像被鬼针草扎上,像千针万刀直直地、准确无误地射入心脏。
很痛,而且是真切的痛着……
但她不哭,她必须把理智放在感情前面,必须把注意力放在分析上头,她努力回想阿礼踏进叶家的点点滴滴,却只觉得一波强过一波的苦涩漫上。
像喝到劣质的美式咖啡,那苦从喉头往下流,流到胃、流到肝,淌过她身上每颗细胞,把苦一层一层的渗透到骨髓之中。
门板传来雨下敲扣声,她知道是谁站在门外。
一个冲动,不哭的誓言差点儿被打破,叶雪迅速抬高下巴,把眼泪逼回去,和着劣质咖啡,一起吞进肚子。
深吸几口气,她对自己说,没有人可以伤你,能够伤害你的,只有你自己。
没错,唯有轻贱自己的人,才会被人轻贱,她看重自己,不随意在爱情面前俯首,她可以不要爱情,但绝对不能失去自尊。
狠狠地,以嘴对壶,她把一整壶水咕噜咕噜全吞进肚子里,才起身走到门前。
叶雪本想用力把门打开,再加上一声惊人的撞击,来彰显自己的愤怒,但是她突然意识到,要是她表现出真情绪,她就输了。
他会知道她愤怒,会知道她在乎他,会知道她的心因为那场荒谬的闹剧而受伤,所以她强忍愤怒,倾尽全力保持平静,端起笑颜,欺骗对方也欺骗自己,她没受伤,她好得很。
打开门,她平静的表情几乎骗到萧易礼,让他以为自己在她心目中,其实没那么重要。
轮到他受伤了,他觉得心抽痛得厉害,卡在喉间的话,化成一阵无声叹息,他定定的望着她,像过去那样发傻,直到她一不小心没有控制住的愤怒从眼底流露出来,他才松了口气。
呼……她是在乎他的,她是愤怒的,她只是用压迫情感来维系自己的骄傲,他不要她那么辛苦,不要她难受,她痛,他只会比她更痛。
萧易礼马上低头道:“对不起。”
望着他良好的认错态度,叶雪没有半分快意,口气里带着微微酸意地说道:“礼哥哥,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实身分了吧。”
“我是京城富商萧家的三少爷,萧易礼。”他全招了,只要她的痛能够减少一点点,要他说什么都可以。
“不是无父无母、家乡遭逢大水,只能到京城投亲的萧礼?所以,是因为亲朋好友众多,才以大胡子掩饰身分的吧?那么,又是什么理由,让你卸下易容呢?”她双手横胸,淡然问道,好像这不关她的事,她只是旁观的第三人。
“因为你想认得我,你想看清楚我,你对我上心了,叶雪。”萧易礼边说,边上前一大步。
他恨死了她凉凉的口吻,他宁可她大发脾气、揍自己一顿,也不要她收敛表情、折磨自己。
“萧三少会不会过度自信啦?我看上你?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她退后;步,又笑得没心没肺。
“你有!你只是太骄傲,你以为否认就可以让自己高高在上,就会让自己不受伤,不可能的,因为你已经受伤了,被叶霓那个笨女人的满口胡言给伤了!”他毫不留情的拆穿她的武装。
他不允许她退却,不允许她关起门来独自哀伤,她可以痛哭,他的肩膀给她靠;她可以生气咬他,他的手臂肉感很好;她可以闹,他的胸口可以给她碎大石,她想怎么做都行,就是不能骄傲、不能一个人哭。
“阿雪,你听仔细了,不管我是不是骗过你,但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我喜欢你,是真的,我爱你,也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我走过五湖四海、看遍无数美女,比你漂亮的多如过江之鲫,她们温柔婉顺,她们把我奉为天,她们愿意为我委曲求全,她们一心一意只想跟在我身边,但我不乐意,因为我不喜欢她们!
“那天,你在人群中看德王府的迎亲队伍,第一次看见你,我的心就震了好多下,我的目光离不开你,我的心没办法从你身上移开,所以我一路跟着你。看见钱天佑欺负你,我本想出手的,但你一招就让那个护卫痛倒在地,我暗暗为你喝采,我觉得你是最了不起的女子。我看你义正辞严地对那些围观百姓说话,一句句全是真道理,我的心为你折服。
“后来我跟着你回家,看见你蹲在院子里暗地伤心,阿风出现,你还假装坚强,我这才晓得,就算口气笃定、态度正直,你还是因为那些无知百姓而伤心,你只是不哭不闹,不像其它女人一样,受委屈便到处找人替自己出气。
“实话说了吧,钱天佑那码子事,是我动的手,我只想让他两、三年内不遂意,但他后来又再度挑衅,我直接把两、三年变成三十年,等他能行的时候,身子已经不行了。”
“你……”叶雪难掩惊愕,没想到他居然会偷偷去找钱天佑算帐。
“对,我就是为你出气,我看不得他欺负你。”
“什么良家女、县太爷,全是你胡诌出来的?”
“不,那件事千真万确,只是当时我不在场。”
“从那天起,你就想尽办法想潜进我家?”
“对。”
“不光因为初次偶遇,心就震了很多下,不光因为我的义正辞严让你心服,你就想变成叶家一员吧?”她扬眉冷笑。
他低下头,过了好半晌,才呐呐回道:“是。”
她太聪明了,他根本唬不了她。
但他确实是因为她才会想方设法混进叶府,凌大哥、康二哥早说过,只要左家得不到那笔银子,就别去理会那五十万两,眼下有比那个更重要的事得做,朝堂风起云涌,左氏倾倒在即,凌大哥需要他的帮助。
可他还是来了,借口就是要找藏宝图。
他很清楚,他必须弄明白心底的骚动是怎么回事,必须知道叶雪为什么会让自己日夜思念,辗转难眠?
听见他的回答,叶雪忍不住叹息,有时候她真痛恨自己的冰雪聪明。
她从怀里掏出玉佩,递到他跟前,冷笑问:“你是为这个而来的,对吧?”
萧易礼没有伸手接过,只是专注的凝视着她。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他至少潜入这间屋子十几次,他甚至猜过,会不会是在她和钱天佑的护卫动手时,不小心掉了。
他的表情告诉她,宾果!她猜对了。
“那个把玉佩塞进我怀里的小姑娘,是谁?”叶雪问。
萧易礼突地伸手拉住她的手,她用力甩开,他又拉,她再甩,两人似乎在比较谁更坚持,最后,固执的阿雪输给固执的阿礼。
他拉着她进到房里坐下,递给她一杯茶,逼她丢掉脸上的冷笑,恳求她平心静气地听他说。
她长叹一口气,问:“你到底要怎样?”
“等你除去偏见,耐心听我说话,我才要讲。”他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
叶雪受不了的又叹口气,这次还翻了个白眼,再喝一杯茶,浇灭心中的偏见、怒火以及其它的什么,这才道:“说吧,我会耐心听。”
于是萧易礼细说从头,把十五岁与汪家订亲、自己离家出走之后的每段故事,一件件交代清楚,他说得巨细靡遗,没有半点疏漏。
他的口气认真而诚挚,他的态度郑重,他知道叶雪再也容不下半点谎言。
这个故事很长,因为说故事的同时,他也剖析自己的心情,他说出对她的心动、心悸,说他喜欢她、喜欢得身不由己,说他浓烈的感情不知从何而起,但他就是确定,无论任何人、仟何事,都不能逼他与她分离……
故事尚未结束,叶雪听见第一声鸡啼。
“所以你不是纨裤,德王爷也不是,你们和三皇子还是好兄弟?这么多年来,都在秘密为他做事?”
“对。”
“所以故事走到终点,左氏倾台,太子幽禁,皇后死于冷宫里?”叶雪承认自己很胆小,她问朝局,问他与皇子、王爷之间的关系,就是不敢碰触他对她的感情问题。
“对,但康二哥得到最新消息,左氏在岭南的军队中仍埋有钉子,他们正秘密集结,恐对朝廷造成威胁,因此决定放走左相次子左同儒,任他南逃,我会在途中与他会合,在他出面集结势力时,将那些钉子一举拔除。”
“与他会合,你的意思是……”他跑去做卧底?他是嫌自己的命不够长吗?她这下可着急了。
“回京后,为了助凌大哥一把,我渗透左党,成为左同儒的幕僚,伺机窃取他们的机密。”
“你……你傻啦!那么危险的事,你居然……”叶雪气到说不出话,他以为自己是007吗?
她在生气,看她气得双颊泛红、咬牙切齿,萧易礼却感到开心。
他必须再说一次,他真的有病,她每次生气都把他逗得很开心,尤其这次,她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
他续道:“阿雪,我就要离京了,就算没有叶霓来搅局,我也得离开,不过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娶她,因为我这辈子想娶的女人只有一个,就是你,叶雪。不管有没有藏宝图,我都会潜进叶家,因为我必须弄清楚,为什么自己对只见过一面的女人心心念念,我必须明白,为什么你总是待在我脑海里晃来晃去,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千百年。
“进叶府之前,我已经在叶家屋檐上偷看过你很多次了,我也偷听到你们的对话,知道你们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知道自己对你们而言,是早该作古的老祖先,我知道你们的所有秘密……但,我并不害怕,我甚至认为自己对你们的世界很熟悉,因此我曾经怀疑,我会这么想要混进叶家,最大的原因是好奇。
“但是当我第一天踏进叶府大门……记不记得当时你有多不欢迎我?可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答案了。你们口中的二十一世纪确实新奇有趣,但鼓吹着我冒险混进叶家的,是你,叶雪!
“别问我为什么会爱上你,我也说不明白,喜欢上就是喜欢上了,我曾经很苦恼,为什么我那么努力讨好,你却不喜欢我,直到阿风告诉我,有关你的骄傲、你的不服输,我才晓得,原来喜欢一个特殊的女子,必须用特殊的方式,我才晓得原来天地间有种爱女人的方法叫做成就女人。
“看到你把书卖出去时的兴奋表情,我比你更开心,我很高兴自己找到正确的方法喜欢你。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更有耐心、要更努力,这样才能成功赢得你的心……”
叶雪知道他为什么会对二十一世纪感到熟悉,因为早在他落海那一年,他已经经历过二十一世纪,也明白他为什么觉得他们已经认识好几个世纪,自己为什么会教他魂萦梦牵,因为他们曾经在一起,曾经约定要为彼此的快乐而努力。
是的,她记得这个约定,只是刻意忽略,因为后来他失踪了,他违背了两人的承诺。
她还记得有一天雨下得很大,她的车子抛锚了,身边又没有雨具,可是加班到深夜十二点,没有公交车,又叫不到出租车,只好把车子停在路边,冒着雨,一路跑回家。
滂沱的雨势让路人、车影都变得模糊不清,但是他的身影,她却看得明明白白,那个站在公寓大门前引颈盼望的男人,就是他。
那时她才体会到,原来有人等候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所以她疯了,雨那样大,她却停下脚步,在雨幕中看着向自己奔来的男人,笑得像个神经病。
而且她还发现,原来幸福即将靠近的感觉是有点冷、有点冰、有点模糊,而幸福来到的感觉,是温度骤升、温暖熨贴,模糊变得清晰。
他拥她在怀里,想抱她回家。
她摇摇头,定在原处,很认真、很郑重地告诉他:“我非常非常快乐,因为你在雨里等我。”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他却听懂了。
他说:“以后我会做更多让你快乐的事。”
她说:“我也会为你的快乐而努力。”
他用力点头,问:“知不知道,怎样做,才会让我感到快乐?”
她摇摇头。
他笑道:“让我背着你回家。”
她承诺要为他的快乐而努力,她是说到做到的女人,所以她把包包斜背,跳上他的背,接过雨伞。
那把伞很小,根本遮不了雨,但是两人都觉得温暖幸福,甚至觉得就算风大雨狂,他们也愿意像现在这样,无止境地一同走下去。
她在他耳边讲冷笑话,还对着他唱五音不全的小情歌,超难听的,可是他说她的歌声是天籁,她圈着他的脖子对他说:“真想和你当老夫老妻。”
他笑了,回道:“好!”
老夫老妻……过去的记忆在他的倾诉中,渐渐在她的脑海里变得鲜明。
“阿雪,相信我,我只爱你、只喜欢你,请给我一次机会,等我回来,所有的事情将会有转机。”
转机?痴人说梦罢了,叶霓马上要成为他的妻子,就算他不在家,找个人代替他把新娘迎进门,名分便已确定。
她的历史够好,很清楚古代人多看重孝道,家族力量有多庞大,叶霓是萧府上下欢迎的好媳妇,他再不甘心,终得为家人妥协委屈,这是身为古代人的宿命,也是他们之间的宿命。
世情恶,人情薄,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倚斜栏,难!难!难!
想想陆游和唐婉,已经成亲、已经生米煮成熟饭,最后还不是得为母亲的厌恨而分离,唐婉那样一个绝代风华的女子,还是得另嫁他人,不是吗?
古代人的思想有多刻板固执,她已经体会到了,再说了,就算他坚持,就算他们硬闯过长辈那一关,她能委屈自己做小,与人共事一夫吗?不可能的,到最后他们的爱情,会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终日只能泪眼相待。
她不要这种结果,他也不会想要。
所以她能怎么做,无非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他说的很好,有一种爱叫做成就对方,既然她无法成就他,那么就让路吧。
轻轻喟叹,叶雪的脸上再无讥诮冷笑、再无愤怒激狂,她不气恨他了,她知道为他们写下分离的,始终是上苍,那是他们无法改变的强大力量。
她平心静气的道:“阿礼,离开叶家吧,我原谅你的欺骗,也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但是我无法再相信你了,好聚好散吧,为我们曾经的友谊保留美好回忆,好吗?”
她的一字一句都重重击打着萧易礼的心,他无法相信她会选择放弃他,不过他混世魔王可不是混假的,不会这么容易屈服,他解下奶奶为他系上的玉佩,硬抓住她的手,把她掌心摊开,动作粗鲁,表情更不温柔,强行把玉佩塞进她手中,再握紧她的手,不让她甩开。
“这是奶奶要给我媳妇当传家宝的,你好好收着,等我,我一定会回来,我会克服一切!你再相信我一次,不会有婚礼,我不会娶叶霓,更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我们的感情!”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他走的时候,天际刚翻起一抹鱼肚白,灰蒙蒙的光线照在他的背影上,他的身影渐渐从清晰转为模糊。
模糊不是因为他走远,而是因为叶雪坚持不淌下的泪水渗出眼眶,在她脸颊划出一道道悲伤斜栏。
不是要断了念想吗?为什么频频想起?
不是说好聚好散,保留美好记忆吗?为什么挥不散浓烈心情?
叶雪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心绪会变得无法控制?
失去萧易礼的痛,第二次袭击,她以为可以撑过去的,像上次那样,只要装得够像,就可以否认他曾经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只是这回,她装得非常非常认真,心,仍然被掏空……
她总是梦见他、想起他,大魏王朝的阿礼和二十一世纪的阿礼,不断在梦中交错。
她憋住伤心、强忍哀戚,却总是在深夜里泪流满面的醒来,哭得无法自抑。
她不要自己的泪水这般廉价,她不要守着一份不能被成全的爱情,她不要原本的美好变得丑陋,她要他们之间的关系,停在那个最美好的关键点。
对啊,她想得多周全、多美好,她还是那个再理智不过、再骄傲不过的叶雪,她不会被一份爱情给打垮。
但是,她却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她彻彻底底被打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