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到算命摊子前坐下来。
邵云湖先发制人,「你先说说我的出身,如果不准,我们就走了。」
那算命的笑着说:「好,不准不要钱,我看看,姑娘的面相亲戚多,但亲情薄,就是虽然同姓的人多,但一个屋檐下的人却少。」
邵云湖一凛,还真准,他们邵家在稻丰村三十几个亲戚,但因为成年就分家,每户人口都才几个。
「我见过很多面相,没人像姑娘这样奇特,姑娘的人生中曾经有一次大转折,可以说是翻天覆地,我劝姑娘这一世就好好生活,不要再想大变之前的生活,那些都过去了,姑娘既然人在这里,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
邵云湖睁大眼睛,这老头莫非知道她穿书而来?心里一急,也管不得贺逐光就在身边,「我是永远回不去了?」
算命的点点头,「姑娘经历不同,好好在我东瑞国生存,将来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只不过不能留下好名声。」
邵云湖想起自己穿书前,是看完这本小说的,知道东瑞国后来的国运——当初穿书到乡下,以为跟书中男女主角没交集,没想到自己现在要上京,不知道是不是会遇到书中的男女主角?
她太惊骇,但想起贺逐光在身边,不敢多问,怕那算命的戳穿自己,她可不想成为妖怪。
那算命的似乎知道她为难,也没继续讲下去,而是把目光移到了贺逐光脸上,「大爷五官端正,眉间有正气,想必是官府中人,又夫妻宫黯淡,猜测院中人烟稀少,大爷若是娶妻娶贤,能旺官运,高昇指日可待。」
贺逐光不太信算命,但听得他这样说,又隐隐觉得这算命的还真有点本事,自己年纪不小,同僚的孩子都六七岁了,这老头居然能看出自己未婚?
可是他是朝廷命官,绝对不能迷信,于是也只是颔首,没多做回答。
算名的老头继续说:「老头懂官人为难,老头劝官人一句,人生苦短,不要太在意别人眼光,这紫衣姑娘的面相十分旺夫,倒是个好人选。」
邵云湖怕贺逐光尴尬,正想驳斥这算命的,没想到贺逐光却抢先开口,「我们没给八字,没看掌心,老头如何知道这些?」
算命的笑吟吟,「官人有所不知,凡生而为人,眉间自有颜色,每个人的颜色都不同,老天爷赏我饭吃,我能看出人眉心之色,从而知道人的心性,命运,别的不讲,下等人跟上等人的眼神就不同,这紫衣姑娘眉间是正红色,表示今生有福,若能娶为妻妾,自然能旺夫家,老夫大胆,就借两位的掌心一看。」
经过这阵子的相处,贺逐光对邵云湖欣赏有加,几次听得她教宝儿读诗,都觉得她的见解分外有意思,但他对男女之情钝感,也不知道这种欣赏到了那种程度,及至刚刚听得那老头说「若能娶为妻妾」,心中一动。
温嬷嬷跟他谈起时,他还没那样多的感想,但邵云湖回家几日,他居然有点想她了——
他没喜欢过人,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戏中说的感情,想问温嬷嬷,又觉得不太妥,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能像个孩子一样,凡事问嬷嬷。
只是此时听得算命的说起,鬼使神差就把手伸出去。
算命老头仔细审视他的掌心,「大爷一生有天时地利,但人和缺了一点,跟父母感情淡薄,虽然遗憾,但子女宫饱满,大爷只要不畏惧人言,坦荡以对,将来大有可为,大爷官路将来会有两道坎,大爷得下定决心,这才能跨过。」
邵云湖犹豫着要不要给看手相,怕那算命的说出自己两世为人,又怕自己错过了未卜先知的机会,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出去。
算命老头看了看,老脸笑了起来,「姑娘命硬,凡事只要加点勇气,那前程似锦。」
邵云湖听,还真准,自己缺乏的不就是勇气吗?总觉得自己跟贺逐光差距太大,直到听了张金妞发誓,自己才敢多想。
贺宝儿一看,也要算命,那算命老头见不过是一个小女孩,又是父母宫凋零的面相,自然不会讲实话,只说了一些祝福的言语,哄得贺宝儿一阵高兴。
贺逐光拿出荷包,给了一两银子——这算命老头说邵云湖合适他,他听得舒服,虽然心中还模模糊糊,但总之挺开心,也不是贪图旺夫什么的,就是觉得想要有人能一起谈诗论文,他说「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时,对方能接下「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这样很难得。
再者,宝儿喜欢邵云湖,这也很重要。
贺逐光内心有一种想法逐渐成形,不到男女之情那种地步,但真的很有好感,跟邵云湖在一起,时光飞逝,他永远惊讶于她的表现,从来没有对谁有这样的感觉。
等回到京城,一切安顿下来,时机更好的时候,自己跟邵云湖能有进一步的发展,一切顺其自然。
连同贺逐光自己一行人从京城南下,现在北上除了邵云湖两人,可是带着上祁公主的部分嫁妆,如今不是承平时候,这样庞大的车队不免惹眼,万一遭匪徒劫掠,丢了东西已经不妙,万一出了人命就更糟。
梅花府尹另外派了二十个人护卫那些布匹,香料,瓷器,加上车夫,回程浩浩荡荡一大群,所幸天气晴朗,没遇到下雨,倒是一路顺畅。
马车自然是按照阶级来分配。
贺逐光,贺宝儿,温嬷嬷一辆双头马车,车子宽敞,有摆满零食的橱柜,贺宝儿要是愿意,甚至可以躺着睡觉。
顺风,平安,邹嬷嬷一辆青帐车。
邵云湖,张金妞,花好,月圆一辆普通车。
一路北上,都是在驿站休息。
古代的路并没有柏油,车子也没防震,邵云湖这个现代人被颠得全身酸痛,但又不敢说,奇怪的是过几天居然也就习惯了。
上祁公主的嫁妆中有瓷器,走不快,就这样慢慢北上,过了二十几天,好不容易进入琼州,听车夫说,再四天就进城门了。
邵云湖大呼万岁,长途跋涉真的太累了。
许是听到这好消息,晚上反而睡不着,躺了一会无法闭眼,又起床,走道外面檐廊,看到高挂的圆月这才想起今日是六月十五。
虽然是夏天,但已经入夜,十分凉爽。
邵云湖眯着眼睛,吹着微风,说不出的舒服。
她想起名取千奈美在《同班同学》中的台词:我们不是去揭晓答案,我们是要去创造答案。
对的,她不是揭晓自己的书中人生,她要创造自己的书中人生。
金妞跟邵云湖说了,她跟平安已经谈好,等秋天就办婚事——这给了邵云湖莫大的鼓励。
「邵姑娘?这么晚了还不睡?」
邵云湖回头,月光下就见到贺逐光的神仙容貌,眼眶有点红,哭过?「贺大人,您怎么也还没睡?」
贺逐光温和的说:「今日是我生母的冥诞,我多给她念了一会经书。」
邵云湖顿时心软——贺逐光手足众多,他又是庶出,亲爹顾不到他,生母又早死,成长过程一定十分寂寞,她听温嬷嬷说,幸好大爷对这庶弟照拂有加,只可惜贺大爷前几年也病故了。
「大人今日已经是家中的主心骨,您的生母一定十分欣慰。」邵云湖想起《可可夜总会》,「我们家乡有一种说法,只要这个世界还有人记得,那么,那个人就不算离开,大人惦记着生母,她想必也化成星光,照亮着贺大人的路。」
贺逐光思忖,这种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见,毛姨娘的生日,忌日,他年年都念经,如此说来,毛姨娘也不曾远去。
他其实对毛姨娘没印象,他手边有的只有一张模糊的画像,但那是他的亲娘,就算自己不记得了,那羁绊也是存在。
也许是因为毛姨娘的冥诞,也许是今日想起父亲,大哥,一个一个亲人都离他而去,贺逐光难得卸下心防,「我很想念我姨娘,她怀我生我,受了十个月的苦,我却不记得她,有时候想想觉得自己很不孝。」说完又觉得后悔,自己不应该这样脆弱,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邵云湖可以信任,她一定不会笑话他不像个男人。
「大人今日出人头地,已经光宗耀祖,哪里不孝了,贺家的亲戚肯定都拿大人当模范,鼓励自己的孩子向学。」邵云湖真心诚意的说:「身为母亲,只会希望孩子好,大人能好好照顾自己身体健康,对姨娘已经是最大的尽孝。」
贺逐光看着她,内心有股感动——邵姑娘果然跟其他人不一样。
他小时候跟爹说想姨娘,爹跟他说:「姨娘不是你娘,嫡母才是你亲娘。」
后来大一点,他就知道这是个不能说的话题。
姨娘的身分太低了,所有人都觉得不应该谈起。
清明贺家团聚祠堂祭祀,两三百位宗亲都跟嫡母说,有福气,膝下这儿子出息,晚年不用发愁。
可是他明明是姨娘生的,关嫡母什么事情?
邵云湖说,「对姨娘已经是最大的尽孝」,尽孝,没错,他就是想跟自己的姨娘尽孝,只是没那福气。
大家都觉得人生在世,应该对嫡母尽孝就好,朝中一些大人身为庶出,也放着生母在乡下,只接自己的父亲嫡母来京城居住,博得孝顺美名,在他看来简直荒谬,那些被抛弃在乡下的生母,不知道多心凉。
贺逐光知道自己应该效法,可是他偏不,他就是要在院中放着生母的灵位,就是要给生母上香。
此刻听得邵云湖说给姨娘尽孝,大有遇上知音之感。
邵云湖见他眼眶微红,知道他是想起生母,心中对他真的软到不能再软,「大人是六品太学博士,依照我朝惯例,能给母亲妻子请封,不知道大人可有这么做?」
「我嫡母一直想要诰命,可我不想给她请。」这是一向循规蹈矩的他,一次小小的叛逆,「我生母没有的,嫡母也别想有。」
「大人家族中可还有辈分比老夫人还高的长辈?」
贺逐光不知道她问这个做什么,但还是回答了,「我有一个曾叔祖父,还有一个高伯祖父。」
「那大人可以请两位长辈开祠堂,代替过世的贺老爷收您的生母为平妻,等您的生母有了平妻名分,自然能给请诰命。」
说起宫斗宅斗,只怕皇后都不是她邵云湖的对手,她电视剧实在看太多了,《步步惊心》,《甄嬛传》,各式各样的计谋她都了然于心,这对于电视儿童的她来说只是信手拈来的提议,但她知道,性情耿直的贺逐光肯定没想过,府中也不会有人跟他提——平白得罪贺老夫人,这种事情不会有人做的。
果然,贺逐光先是一怔,继而一喜,微红的眼眶配上笑意,让邵云湖说不出的怜爱,外人看他风光无二,年纪轻轻的太学博士,又是太子文胆,前途大好,却不知道他内心的遗憾,贺老爷不爱他,最爱他的亲娘又早早去了——崇拜一个男人是开始,但当开始怜爱他的时候,就是泥足深陷,很难离开。
邵云湖不是纯正古代人,孝顺嫡母对她来说就是鬼话连篇,嫡母不慈,凭什么还要孩子孝顺?
你不慈,我不孝,刚好而已。
至于生母,光是怀胎十月,就已经功劳大过天——虽然她不知道贺逐光的姨娘是怎么去的,但是她代入了一下,毛姨娘当时一定万分舍不得,孩子还那么小,每一个母亲都想看着孩子长大。
「在胜安寺那算命的也说了,劝大人不要畏惧人言,大人给生母提身分,同时给老夫人跟姨娘请封诰命,那是最完美的,谁也挑不出错,姨娘就算身分再低,那也有家人,大人除了姓贺的从兄弟姊妹,还有血缘上的表兄弟姊妹,真正的外公外婆,那些都能找出来——即使老夫人不愿意讲,府中大管家,待得久的老人多多少少知道,也许温嬷嬷就知道了,说不定温嬷嬷只是想着不要打扰大人,所以没说。」
贺逐光心里像吹过一阵风,豁然开朗。
他终究是受到礼教和孝道束缚了,顾忌着旁人观感,以及不能得罪嫡母和嫡出兄弟,是啊,他能给姨娘提身分的,就算嫡母不满,但现在这个家是他在养,难不成能把他怎么样吗,如果嫡母威胁分家,那刚好,如他所愿。
京城那么多宅子,随便找也有住处,更别说他跟朝中官员交好,去那些大员家中打扰一阵子,等找到合适住处再搬家,也是可以的。
毛家的表弟表妹,还有外公外婆——这称呼好新鲜,但就是他多年来心中所想的,毛家人不是下等人,是他的亲人,毛家,是养育他生母长大的地方。
一时激动,贺逐光忘了礼仪规矩,忘情的拉住邵云湖的手,「邵姑娘,你真好,等我回京就安排。」说完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连忙松开手,「是我失礼了。」
邵云湖想着,自己离开家乡,就是为了追求下半辈子的幸福,现在有个好机会可以表示,也就大胆出击了,「我……不觉得自己被冒犯。」
这已经是明示了。
贺逐光很难说明现在的心情,他仍然很想念生母,想念大哥,可是又觉得心中有什么不一样,一种暖暖的情绪涌上。
邵云湖尊重他的姨娘,尊重毛家,跟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觉得她懂他。
懂他对生母的尊重,并且不会笑话他,年纪有了还想着娘。
他懂事后一直戴着面具,不敢轻易吐露真心,直到现在,他觉得内心有种情绪涌动,四周安静,他的胸口却是喧嚣。
这一阵子以来,他以为的「欣赏」,他以为的「一点点在意」,都具体起来了。
怦怦,怦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