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邵云湖跟张金妞已经进入薛家一个月,除了前几日那个五两大荷包,薛员外处也给了五两——总算找到人来搞定贺宝儿了,薛家也算松了一口气。
晚餐时间,照例是邵云湖负责给宝儿喂食,不过她今天不想喂孩子,想教孩子怎么自己吃饭,五岁不小了,可以学习一些事物,真的爱孩子要教会他们独立,不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那不是富贵,那是废人。
「宝小姐。」邵云湖的语气就像前生哄孩子那样,「今天我们试着自己吃饭好不好?」
贺宝儿不解,「为什么我要自己吃?」
「宝小姐五岁啦,已经是个大人了。」
小孩子是很单纯的,听到自己已经是个大人,眼睛一亮——原来自己是大人了啊。
邵云湖把菜肉粥拌开,然后让贺宝儿自己拿汤匙吃。
贺宝儿人生第一次拿汤匙,当然没办法拿得很好,吃一汤匙,嘴角有残渣,桌子的锦绣桌巾上也留下一些粥痕。
贺宝儿皱眉。
邵云湖哄着说:「宝小姐做得很好,脏了没关系,等吃完再收拾,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贺宝儿看着她,似懂非懂的又自己吃了起来。
旁边的温嬷嬷原本想说些什么,但想想又算了,宝小姐确实该学着自己吃饭,不然等一两年后上族学要待上一整天,总不能带着丫头去。
贺宝儿吃得几口,已经饭菜掉满桌,她自己也很不满意,怎么会这样。
邵云湖鼓励,「我常常帮邻居顾孩子,大家第一次拿汤匙都是这样的,宝小姐已经做得很好了,都没掉在地上。」
贺宝儿被这样一夸,突然又高兴了,「我很棒。」
温嬷嬷连忙说:「宝小姐当然是最棒的。」
就在这时候,听得外面有问好的声音,邵云湖知道是神仙回来了——贺逐光架子不大,但是薛家想讨好,所以总会派人在有朋院的垂花门附近等着,郝娘子说,要让贺大人宾至如归。
贺逐光还是那个贺逐光,疼宠着这个没爹没娘的侄女,回到院子不是先去换衣服喝口水,而是先进了贺宝儿的房间。
贺宝儿自己拿着汤匙,脸上跟桌子上一片狼藉,看到三叔进来,脸都笑开了,「三叔。」
温嬷嬷知道小姐现在看起来狼狈,抢着说:「花开在训练宝小姐自己吃饭,奴婢想着宝小姐也该学这些了,就没阻止。」
邵云湖现在的名字是「花开」,张金妞叫做「富贵」,取这名字也是希望「花开富贵」常伴贺宝儿的身边,跟「花好月圆」一样,都是祝福。
贺逐光没有多问,点点头,「温嬷嬷年纪大了,先下去休息吧。」
温嬷嬷在贺家多年,看着贺逐光长大,知道他有一说一,让她去休息就是去休息,绝对不是在暗指她办事不力,遂高高兴兴去了,这水土不服真奇怪,她现在虽然能吃能睡,但就是有说不出来的疲惫。
邵云湖看到贺逐光,心里高兴起来——神仙越看越好看,忍不住想起那句「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虽然是形容甄宓,但贺逐光有种超越性别的美。
真的好好看哦,怎么会有人长得这么完美,她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芳泽无加,铅华弗御,造物主对贺逐光肯定用了全部的偏爱。
贺逐光在贺宝儿身边的绣墩坐了一下,贺宝儿脸上都是粥,他只是笑笑着说:「宝儿这样很好,自己学着用餐,已经五岁了,不能一直让嬷嬷喂饭。」
贺宝儿一脸得意,「刚才花开说我已经是大人了。」
贺逐光笑说:「是啊,很快就是大姑娘了,什么都要学起来。」
讲完,又赞许了看了邵云湖一眼——他不是没想过让宝儿学会自己梳洗吃饭,但宝儿很抗拒,他想起大哥不到二十岁就早死,想起大嫂因为不愿意守寡,抛下刚刚出生几个月的孩子回娘家,他就忍不住多溺爱侄女一分。
他跟大哥虽然一嫡一庶,但大哥一直对他十分关怀。
以往,是大哥照顾他,现在他要替大哥照顾宝儿。
只是同样五岁,蔡太仆卿的孙女已经会弹琴,田秘书监最小的女儿在祖母生日时做了福禄寿刺绣,但宝儿什么都不会,这又让他伤脑筋。
没想到梅花府虽然小,却地灵人杰,有花开跟富贵这样伶俐的女子。
不过进府才一个月,宝儿已经学会自己净手,他看到那个小盆,温嬷嬷说是花开让薛家的木工做的,宝小姐不过才一天就知道怎么用,聪明得很。
学会净手,学会吃饭,可是人生大事。贺逐光对花开跟富贵很满意。
贺宝儿一边吃粥,一边说:「三叔,今天花开教了我读诗。」
贺逐光微笑看着侄女,「读什诗?」
他心里想,应该是童诗,比如一人两人三人跳,四人五人六人到,七人八人九人笑,十人一起乐陶陶。
贺宝儿把菜肉粥吞下,一脸得意的朗诵起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贺逐光意外的看了邵云湖一眼——虽然只是入门,考虑到邵云湖没上过私塾,这就不简单了。
京城的大户小姐,都未必读过〈静夜思〉,毕竟女子无才便是德,谁家小姐说自己爱读书,那肯定是笑话一则,所以他至今未婚——要跟一个只读过佛经女诫的人相守终身,光想就很无趣。
可是没想到乡村野地,会有一个没上过学堂的女子能念出这五言绝句。
〈静夜思〉虽然简单,却是贺逐光非常喜欢的诗,他是一直到了进京赴考才明白这首诗有多么妙,短短一句「疑似地上霜」,不仅仅生动地描写了月光,还充满了情感,因为孤单,才会连看月光都是冰冷的霜,「霜」这个字,完美地呈现了诗人独在异乡的凄凉……虽然他在家中处境尴尬,生母又早逝,可对于大哥,对于温嬷嬷,他身在京城依然是想念的。
此刻听得宝儿童音朗朗,他含笑看了邵云湖一眼,内心意外,又有点想考校她,「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邵云湖想,小意思,她念书的时候就觉得古典诗词很有意境,背的时候从来不觉得痛苦,自己还又看了好多作品,能在神仙面前表现表现,她可高兴了,「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贺逐光心里三分惊喜,三分诧异,他最喜欢谈论学问,又随口一首夏日诗句,「四月清和雨乍晴,南山当户转分明。」
邵云湖顺着说:「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贺逐光是真的开心起来,他不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他认为女子的出入已经受到太多限制,更应该读书,好开阔自己的心胸,可惜京城民风保守,当皇后都只读过佛经女诫,并且因此得到皇上的夸奖,就没人敢给自己的女儿多读诗书,女子去族学说是学习琴棋书画,但所谓的「书」,却是孝经,祈子经,万寿经等等,在他眼中无用的东西。
有几户相看过的小姐,看画像端正秀气,但一开口就十分迂腐,女子要举案齐眉,要三从四德,日后丈夫打骂一定会检讨自己是不是哪里做不好,绝对不会埋怨云云,连他这个大男人都听不下去。
可是万万没想到梅花府这小地方,会出现一个读过书的女子,〈阮郎归,初夏〉是他非常喜欢的夏日意境,〈客中初夏〉也不用说,是经典中的经典,他多年反覆品味,仍觉得惊艳。
花开已经进薛家一个月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觉得她把宝儿带得很好,就像里正说的,对小孩有一手,却没想到她还有点学问。
贺逐光第一次仔细打量起她来——虽然是进薛家工作,也给了伺候的名字,可是她很不同,从不自称「奴婢」,而是说「我」,贺逐光原本以为她只是规矩不太好,想着不过在江南两个月,也就不用太过挑剔,但现在想来,这花开应该是读过书,所以有点骨气,不愿意自称奴婢。
贺逐光对读书人一向有好感,所以现在看花开的心态已经完全不同了,觉得她顺眼许多,也好看许多,甚至觉得她的脸庞有股自信,不是美人,却有种光彩——叶太傅的嫡孙女说自己一定贤慧,入门就会张罗通房,好赶紧给他开枝散叶,军器监古大人的女儿说,自己是没脾气的人,嫁了丈夫,那就是一门心思伺候丈夫,什么都不会想了,大理寺司直卢大人的女儿说,会好好给他打理院子,让他不用操烦,她知道自己连帐本都看不懂,她会请教帐房先生的。
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她们留给他的印象也就模糊一片。
他以为自己会孤身一辈子,将来过继兄弟的儿子承嗣,但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天下还有读书的女子。
女子读书不能考试,花开肯定是自己喜欢这些诗句。
想到她是真心对待文字,贺逐光内心又多了一层欣赏——女子不美没关系,皮相终究会随着时间过去,只有「本心」才能禁得起时间考验。
贺宝儿把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贺逐光就见邵云湖掏出帕子,「擦擦脸。」
简单的三个字好像有种魔力,一向难伺候的贺宝儿擦了擦脸。
邵云湖又夸赞道:「宝儿太棒了,真聪明,说一次就懂了,还做得这么好,是个小天才,以后学什么都会很快的。」
贺宝儿被夸,高兴的笑了。
贺逐光觉得很神奇——以前在京城,花好月圆要求着宝儿吃饭,求着她给擦澡,求着她做每一件事情,宝儿总是拖拖拉拉,百般不配合,他也知道伺候宝儿不是轻松活,但他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道怎么带孩子,老夫人总说孩子就这样,等长大就好,所以他也只能等宝儿长大。
可是花开不是这样,她是不停夸奖,夸夸夸,宝儿就心甘情愿了。
贺逐光摸摸宝儿的头,跟邵云湖说:「以后有空,可常常教宝儿读诗。」
「好。」
贺逐光认定邵云湖有身为读书人的自尊,所以不说「是」,而是说「好」,便也没有纠正她,在他看来,一个人如果有底蕴,有本事,自然不用把自己放得太低。
想想,贺逐光问:「你叫什么名字?」
「邵云湖。」
贺逐光点点头,「原来是邵姑娘,既然是读书人,以后花开这名字不要用了,宝儿,以后喊人家邵娘子。」
邵云湖大喜,她也不喜欢被叫花开,只是拿人钱财,也不好计较太多,此刻也隐隐有种感觉,自己是对上了神仙的脾胃,这才被换了称呼。
虽然她对贺逐光是一见钟情,但经过这一个多月来的相处,她觉得自己更加喜欢他,他脾气好,有修养,虽然是能穿蟒纹袍服的官员,从不颐指气使,这点可以从带来的下人都忠心耿耿看得出来,带人带心,如果那些下人不是心向着他,绝对不可能这样事事妥当。
神仙重视内在呢,她的心忍不住又怦怦跳起来。
两人差距很大,一个是京官,一个是农女,可是难说嘛——第一天她还告诉自己不可能,别想了,乖乖睡觉才实在,可是喜欢他的心情有增无减,内心有时候又会响起一个小声音说:也许有奇蹟。
改了称呼应该算好的开始,她终于不是奴婢花开,而是邵姑娘,邵娘子。
贺家真不愧是官家,薛家也不愧是员外,经过这阵子以来的各种打赏,邵云湖跟张金妞已经拿了十三两银子。
非常大的一笔钱。
两人趁着休假,到钱庄一趟,邵云湖打算拿五两回家,八两存起来当养老基金,张金妞则说,自己只把月银拿回家,其他都当自己私房,要是爹娘问起,就说自己笨,没拿到赏银,反正爹娘也不可能来质问贺大人。
两人存了钱,又回稻丰村一趟,夏天是农作物疯长的时期,邵家没人,大概都去做农活了,她把五两银子放在娘的枕头下,娘看到荷包,自然知道是她送的,快点给弟弟说上牛春花,家里的人都会开心。
她放完银子,就走路去张金妞家里。
就见张金妞的娘刘氏骂骂咧咧的出来,看到邵云湖连忙问:「湖丫头,那个薛员外的客人真的只给你赏银吗?你怎么拿银子的,也教教我们家金妞呗,人不要太自私。」
邵云湖当然不会背叛张金妞,「大娘,那是我赚钱的本事,教了人,以后我怎么赚银子,你们张家独门的养鸡饲料也不会教人怎么煮对不对。」
刘氏噎住,张金妞在后面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