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后,宋怀丰离开京城。
这三天有燕昭的掩护,娟娟和他踩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他们吃好吃的、玩好玩的,进帐不少的娟娟为朋友口袋插刀,银钱像水似地往外流,三天下来她忍不住感叹:花钱像拉屎一样容易,赚钱像吃屎一样难,这人生,享乐是得付出代价的啊。
只不过见怀丰兴致高昂、满眼璀璨、嘴巴张张阖阖,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讲,见他一双眼睛怎样都无法从自己身上移开……再多的感叹,顿时烟消云散。
宋怀丰离开的那天,京城下了一场细雨,娟娟站在伞下看着他离去,他频频回首,而她任凭雨水模糊了他的背影。
若能选择,她希望能与他齐肩并行,偏偏这世间总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
蕥儿给她的信里,满满的都是甜蜜,她甜甜地诉说着吴卫拙劣的追求手法,甜甜地说:他允了,允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红枕床畔除他与她之外,再无第三人。
她还说,吴卫居无定所,大哥、二哥留他住下,所以婚后她会搬到春暖阁,一家人仍然在一起的感觉很好。
信里,蕥儿说到这阵子与人学习双面绣时,多提了几句,她说——
剪纸就有这等好处,刀子裁剪下来,两边的图案就是一样的,不像双面绣,还得学各种不同的技巧,才能让两边的图案一模一样。既然如此,反其道而行,有没有可能做出一种两边图案不相同的双面剪?
蕥儿的疑问,让娟娟回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她见过的那本双面剪秘笈,当时她一打开,整个魂魄就像被吸进去似地,头转不开、眼睛挪不开……即使她听见佩佩的喊叫声,也无法从上面移开注意力。
紧接着她便穿越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所在,被涂玉娘的啜泣声给哭醒。
想起那本秘笈,双面剪确实可行。
娟娟拿出刀具纸张在桌面上刻刻划划,能够完成吗?尽管看过那本秘笈,可奇怪的是她脑子里却没有半分记忆……
皇帝诞辰,娟娟的作品得到所有人的赞扬,皇帝龙心大悦,大大地赏了燕昭,尤其是那尊“马背上的战神”,直接摆进皇帝的御书房。
听到这件事之后,娟娟忍不住佩服自己,这个马屁真是拍得又响又亮呵。
经过此事,娟娟的纸雕很快红遍京城里外。
因为皇帝的生辰,出京办差多时的五皇子燕静也回京了,一有得空,又常往娟娟那儿去。
这天,娟娟被皇后召见,不是想要纸雕作品,而是找她去“闲话家常”,太怪异了,她不得不怀疑那里有没有藏着一个容嬷嬷。
满脑子胡思乱想间,娟娟走到皇后跟前,她俯首敛眉,还在犹豫如何面对皇后的闲话家常。
“涂姑娘,你可是大出风头了,说说,打哪儿学来的手艺?”
皇后的赞美让娟娟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抬头,她笑得自然无比,她想通了,瞎琢磨什么呢?涂娟娟就是从泉州乡下来的小女子,读过几天书,在幼教社待过,眼界不宽,性子大方俐落,但高贵典雅、娴静端庄就不必了。
“回皇后娘娘,民女的爹爹惧内,但又瞧上民女的娘,于是用银子给买下养在外头,民女没上过正式学堂,懂的会的,就是娘教过的那些字了,偶尔爹爹过来,也会教民女一些。
“只不过娘是外室,身分不能轻易让旁人知晓,因此爹爹拘着民女和娘,不让我们母女外出。无事可做娘便教民女剪纸,这一剪、剪出兴趣,慢慢的,就琢磨出这门手艺了。”
娟娟表情丰富、动作多变,努力饰演天真烂漫、毫无心机的乡下女孩。
她深信皇后早就把“涂娟娟”的十八代祖宗全给刨过一遍。至于她的手艺是不是涂玉娘教的?死无对证,有本事下黄泉去找涂玉娘问一问。
“不如我让你爹正了你娘的名分,怎么说你都是在皇上跟前露脸的,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爹应该骄傲得紧。”与之对视,皇后眼底闪过一抹讥讽。
娟娟腹诽,演啥呢,都知道了干么还问,不过是想要她的坦诚罢了。
“皇后娘娘有所不知,民女的爹爹为官不清廉,已被朝廷判罪、斩首示众。民女有幸被卖给现在的主子,得主子看重民女才能进到宫里,反正爹娘已经不在,正不正名都无所谓。”她口气有点急切,把最难堪的事全摊在皇后跟前。
皇后嘴边闪过笑意,想不到她竟是个没脑筋的,什么话该说不该说、什么事该藏不该藏,没有半点分寸。
“既然如此,你怎么会与五皇儿熟悉?”
“没有这回事,民女与五殿下不熟的啊。”她皱眉眯眼,表现出满头雾水。
“既是不熟,五皇儿总找你做什么?”娟娟的反应,让皇后的笃定起了疑虑。
“五殿下找我探听泉州的事儿,问那里的官做得好不好、老百姓日子过得行不行?民女懂得不多,很难回答。”她撅撅嘴,口气里带上埋怨。“其实民女也不喜欢五殿下老往民女那儿跑,莫须有的谣言都出来了呢。”
皇后望着她,满脑子转着——莫非燕静在泉州布了局?
泉州不过是个乡下地方,在那里布局有何意义?不可能,难道是……燕静喜欢她,这丫头却毫不知情?
皇后静下心,忆起之前查得的消息。
燕静喜欢宋怀青身边的女子,请得皇上为宋怀青、谷嘉华赐婚,搅乱两人姻缘,后来谷嘉华的行事在泉州闹得沸沸扬扬,有传言道:皇上赐婚是祸非福。此事令皇上脸上无光,迁怒燕静,才把他给派到穷乡僻壤受苦。
莫非,涂娟娟便是宋怀青身边那名女子?
那就对得上了!她来自泉州,且与青丰书院有关联。
再看一眼涂娟娟,皇后失笑,这个燕静的眼光实在是……
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呐,贪渎犯官的私生女和五皇子之间……才子佳人的故事,很久没听过新版本了呢,皇上可不正是最痛恨这种事儿。
思及此,皇后笑逐颜开,嘴角勾起的弧度让娟娟全身起了一阵又一阵的疙瘩。
娟娟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不出一个小小的小民女,怎能引出皇后那种看见美国顶级牛肉的目光?问题是她把脑浆给滚沸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把皇后惊人的笑脸当成颜面神经受损。
这天,皇太后生辰,宫里宴请百官家眷。
娟娟本就是个足不出户的,这天更是连大门都不肯开,免得招来麻烦,于是她埋头苦干,为下一笔收入而努力。
这回她接下的单子是宫里订制的贺岁新卡,一百张订单,她设计了五种图样,拿起刀具,她忙得天昏地暗,连宫人送来午膳也不晓得。
许多人都晓得她是拚命三郎,一旦忙起来,对四周视而不见,因此午膳端上,她看也不看,继续忙和她的纸雕大业。
“涂姑娘,用膳了。”宫女提醒道。
“知道,放着吧。”娟娟道,手起刀落,将一个福字雕出。
不料宫女却频频催促,打断她的思路。
娟娟叹气,抬起头望对方一眼,是宫女丁?!
她怎会到自己房里送午膳?还这么关心自己,不停提醒她用膳?
娟娟微笑,回道:“我知道了,等我做完这张立刻吃。”
“你知道今儿个是什么大日子吗?谁有耐烦待在这儿等你吃完饭?”
她有叫宫女丁在这里服侍自己用餐吗?
再耐心一笑,娟娟客气答道:“姊姊不必待在这里,待会儿再过来,我就吃完了。”
倘若话题就此结束,她会忙完手边工作后开动。
早膳用得不多,肚子确实有点小饿,但宫女丁的坚持却让娟娟兴起怀疑。
“不行,你马上给我吃光,我要立刻将盘子收走。”
立刻?马上?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
她是恨不得撕下自己一块肉的宫女丁耶,为啥这样关心自己?就算娟娟是智障一枚,也猜得出来这饭里有乾坤!
放下雕刻刀,她妥协道:“知道,我马上吃。”
起身,走到水盆旁边净手,她悄悄地观察对方表情,那脸上带着些许急迫。
回到桌前,她举起筷子,挑起些许米饭,然后……放下。
“快吃啊,吃个饭磨磨蹭蹭作啥?”宫女丁怒瞅娟娟一眼。
“被这样盯着谁吃得下?你把盘子收回去,我不吃了。”
娟娟推开餐盘,宫女丁目光一闪,脸庞浮起些许焦躁,一跺脚,背过身道:“我不看着你吃,行了吗?快点!”
事出反常必有妖,娟娟打开桌上的书,一边吃饭一边读,她趁着宫女丁背对自己时,抓紧时间把饭菜挑进书页里,翻页夹起。
用过小半份,她推开餐盘道:“我吃不下了,麻烦姊姊收走吧!”
宫女丁转身,发现娟娟吃得不多,脸上有些不满意,却没多说什么。
她慢吞吞收拾碗盘,悄悄觑着娟娟的脸。
娟娟反应过来,她抚抚额头,自言自语道:“奇怪,才这个时辰怎么就觉得累?”
闻言,宫女丁的脸庞染上喜色,说道:“既然疲累,就上床歇下吧。”
“也是,麻烦姊姊出去时帮我带上门。”
“我知道。”难得地,她没和娟娟唱反调。
娟娟在她的注视下乖乖上床、拉开被子盖住头脸,待宫女丁出门,她立刻翻身下床,把证据往抽屉一收,耐心等待接下来的好戏。
待会儿进门的会是谁?今儿这个事,有没有上司的手笔?还是小宫女们对她大出风头的不服气?若是后者,她们会不会搞出绑架事件,从此涂娟娟消失于无形?如果是前者,有上级长官的介入……
是皇后吗?
若是她想收编自己,进门的肯定是同党人士;要是皇后的目的是害人,进门的必是异党菁英。不管哪一种,她敢确定,自己的下场绝对精彩无比。
她打开箱子,取出几套衣服,包包裹裹弄出一个人形摆上床。
悄悄打开一道门缝,发现宫女丙守在门边,看来,这是个联合事件,被牵扯进来的人不少。关上门,娟娟心里发急,眼下是出不去了,怎么办?
四下张望,她试着挤到柜子后面的缝隙里,磨磨蹭蹭后,她终于把自己给塞进去,松口气,还好,她进宫后瘦了不少。
没等多久,门外传来一阵吵杂声响。
先是宫女丙的声音,她问:“有人瞧见吗?”
“没有,是在谨妃宫里下的手,谁也不会想到咱们这里。”声音拔尖,是某个太监的声音。
在谨妃那里下的手?她是五皇子的母妃,换言之,目标是五皇子燕静!
皇后要用她来暗算五皇子?可她不过是个小民女,就算和燕静有什么,了不起是燕静府里多一名小侍妾,于他有何妨害?
门打开,燕静被送进来,门又迅速关上。
娟娟悄悄探头往外望。
该死,燕静的脸色潮红、脚步虚浮,摆明被下春药,这时候她要是傻得跳出去,肯定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但是不出去……她能躲多久?
何况,这春药药性如何?如果不解开,会不会死人?不会到最后,她保住清白却保不住性命吧——罪名是对皇子见死不救!
再探一回头,发现燕静已经躺在她的床上,全身扭曲,很难受似的。
可他再难受,她也没有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高贵情操,何况解药当完当小妾,她哪有那个命,肯定上任不到三天就成炮灰。
左右想想,横竖都是死,咬牙,娟娟决定赌一把!
远远绕开床上的燕静,她打开窗,看一眼还守在外头的宫女丙,抓起板凳重重砸向门,她扯开嗓门大声叫喊:“杀人了,五殿下死了!”
五殿下死了!
宫女丙听见,心头大惊,怎么会死了?难道是药下得太多?
转身想逃,却猛地想起,她怎么能跑?如果坏了娘娘的计划……会被灭口的呀。
握紧拳头、横下心,她决定,如果五殿下真死了,便赖到涂娟娟身上,就说、就说五殿下的死和她无关,她只是经过。
转身打开门,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发现燕静躺在床上不断扭动,强大的药力迫得他身不由己。
胡扯!五皇子没死啊,宫女丙松口气,这才发现不对劲——涂娟娟呢?
问号方形成,一个猛力重击砸上她的后脑杓,她瞬间昏倒在地上。
娟娟发抖、手中长棍掉落,微颤地合掌,念一声阿弥陀佛后,她道:“对不起,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她把宫女丙拉到床上给燕静当解药,此时他抬头与她对望,她讶异的发现他眼底闪过一分清明。
娟娟忍不住叹息,这人定力了得!
走到门外,她本想守在门边的,可犹豫半晌后,还是决定远离是非。
不能往前院走,要是碰到主事者,必定东窗事发。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往后院跑,才躲到大树背后蹲不到两刻钟,就听见有一群人朝自己屋里行来,看来是想抹黑燕静的名誉。
她正在为他多舛的命运悲叹时,房间的后窗突然打开,燕静跳了出来,他的衣服皱成一团,脸上潮红解除,眼底混浊消弭,很显然已经用过解毒剂。
他与娟娟有志一同,竟选择同一棵大树,她被抓包也是满心无奈,她不仗义撇下燕静就跑,可在那个情况下,她能不跑?
燕静楞了一下,飞快衡量情势,一指点上娟娟的哑穴,扶起她的身子纵身一跃,两人双双飞往树梢,浓密树叶一挡,顺利隐身。
屋子里乒乒乓乓闹一场,几名太监宫女不死心,从前院找到后院,把每寸地都给翻了,娟娟暗叹好险,要不是燕静,自己肯定被当场逮获。
五皇子果然深谋远虑,不愧是太子呼声最高的人选,她满心崇拜敬佩!
看见树下前前后后、忙成一团的太监宫女,她又感激起燕静点了自己的哑穴,否则她会忍俊不住笑出声。
终于人群散去,又过上半天,确定没问题后,燕静才解开她的穴道。
“你看我做什么?”他的口气怏怏。
她澄澈的眼光竟看得他心头发慌,他身边没有干净人,关关是唯一的少数,所以他对她倾心,而这个涂娟娟竟然有着相同的目光?难道泉州女子都似她们这般?
“五殿下打算怎么做?”娟娟咬牙切齿,这回皇后把她惹毛了,她不会善罢干休。
“还能怎么做?”燕静苦笑,他只能继续隐忍,多年来他闪过无数暗算,除了忍之外,又能如何?
“闹吧!”
闹?他失笑,看向单纯得有点傻气的女人。“你以为我是不懂世事的孩子,能够不顾后果的胡闹?”
“谁说不行?一味隐忍,只会让对手觉得五殿下可欺。试问,多年以来可有因为您的隐忍退让和咽下委屈,让对方起了歇手心思?况且我并非要五殿下泼妇似地胡闹一通,而是要让您告了御状,再得王心!”
娟娟的目光朝他望去,眼底有着不容置疑。
豁出去了,这回她非得挣回自由、自主、自在、自重……这些是她原本拥有,却因为进宫被剥夺殆尽的东西。
两人就这样定定地互相望着对方,许久,像是醍醐灌顶似地,燕静顿悟。
是啊,无论怎么做,都得不到想要的结果,既是如此为何还处处退让?若非认定自己软弱可欺,怎敢明目张胆的设计他?
至于父皇,他还想维护那张虚伪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假面具,任由爱闹的孩子有糖吃,不闹的孩子受尽委屈,对吧!
吸气,他不犹豫了,问道:“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