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她,而她,要亲手将他推给别的女人。
  血淋淋,带着创痛的抗争。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这样逼他?
  她心痛自己不得不伤他。
  双方都不想妥协。
  一切仿佛都停住。
  她跪在地上,螓首低垂。
  他衣着单薄,静静地站在寒风中。
  “老王妃到。”院里有人通报。
  身披貂皮大氅的老王妃在众婢的簇拥下,缓步来到兴庆宫前,沉稳地看了看早已面色难看的儿子。
  “阿莲,出什么事了?”老王妃问道。
  小步移到她身侧,莲夫人微微躬身,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千海,收下婚书,别辜负了这位媒婆和官媒的心意。”她严肃地说,目光在孤霜的身上流转。有审视、有猜疑、有冷酷。
  “王爷,收下婚书。”孤霜再说了一遍。
  “莲姨,将我娘请入内。”淳于千海的视线始终没从孤霜的身上转开。
  闻言,老王妃沉下脸。她这个儿子,只要一碰到这个女人,就变得异常盲目,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在他的脑子里。
  “老王妃,外头太冷,还是入屋暖暖的好。”莲夫人搀过老王妃,领她往内而去。
  殿前,两人仍无声的对立。
  寒风越吹越烈,淅沥哗啦,雨滴从沿灰的去里坠下。
  湿透的衣衫,被风一吹根本无法御寒,刺骨的冷意,冻紫的两人的嘴唇。
  “起来。”
  “请王爷收下婚书。”冻僵的她没有一丝动摇。
  凄风苦雨,一阵闷人的沉默。
  “她们个个都是王妃的不二人选。见过王爷后,都对您倾心,王爷还在犹豫什么?”
  雨水慢慢变成雪片,地上多了一层淡淡的白色。
  他吐气成霜,咬着牙道:“我不会接受。起来。”
  高举的手臂和红红的婚书上,沾上晶莹的雪花。
  “你不接受,我不会起来。”他不能再放逐自己,他需要走上属于一个王爷该走的路,而不是为她停留在原地。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等到你站起来为止。”
  “王爷,请保重!”
  “王爷!身体要紧。”
  下人们都屈着膝,围着两人跪了一圈。
  此时,就算是天崩地裂,两人也不会放弃各自的坚持。
  跳跃、飞旋的雪花在天地间纷纷扬扬。一个时辰后,天与地的界线被一种颜色吞没。
  龙湖之上一片蒙蒙雾气,远处佛寺的钟声在整个长安的上空回荡。
  他们谁也不想向对方妥协。
  放开手,他将永远失去她。雪地里静跪的身影让他一阵心痛。没有她,他的心似浮萍,无根,随风起落飘动,苦苦寻找着曾经停靠过的水岸,也似这雪花,毫无重力地坠入大地,埋入泥上。她猛然撞进他的生命,改变了许多事。他不再执着于记忆,不愿再一个人独处。他的心再不似浮萍,而是温暖却多伤的种子,在疼痛中请求她的照拂。
  放开她,他又将被打回原形。
  她给了他很多拒绝、很多伤害,这一生,他从未如此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女人留下。
  寒冷的天气,仿佛冻住他的血脉,令他通体冰冷。
  她越是抗拒,越是想逃,他就越是无法放手。她是他的荆棘之花,抱住她会很痛,却痛得酣畅,不甘罢手。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雪在转大,他发已白,她的脸覆盖冰雪。他们好似在这里对抗了一生一世,从天地洪荒时代起,就这样对持。
  对立中又有着无限情深。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
  强大的爱意超出体能的范围,支撑着她小小的,已没有知觉的身体。
  朝朝暮暮,是爱,执子之手,是爱,举案齐眉,是爱。而此时,让心爱的人回归本该平顺的人生,更是爱。
  她怎会拉着他一起下地狱?
  她爱他啊,这才比任何时候都激烈。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开口了。
  “你真的要我娶她们?”声音沙哑苍凉。
  隔了半晌,孤霜颤抖地道:“是。”
  带着异常平静地走到她面前,淳于千海取过婚书,长长的指头在婚书上敲打。
  一下一下都令在场的人毛骨悚然。
  “你还真是尽忠职守的媒婆。哈哈……”拿着婚书,他绕过她,迎着风雪,走向大门,“来人,备车,我要进宫。既然有喜事要办,怎能不去宫里报报喜。”
  侍卫、东蓝、益寿在雪上快速移动,追随仪王的身影都出了兴广宫。
  他拿走了婚书,他接受了!孤霜跪坐在雪地上,积雪的地面到处都是杂乱的脚印,一片狼籍,如同她的心。
  “这场婚事,你能拿多少钱?这么拼命?”三个官媒抚着吃痛的屁股走过她身边,丢下这句话。
  她沉默不语。
  三个官媒走后,孤霜用足最后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回过头,看见兴庆殿的屋檐下,站着老王妃和莲夫人。
  隔空相望,警告、愠怒的眼神,她不会错认。
  是时候离开长安,离开他了。他即将娶回一位王妃,也许是工部尚书的千金,也许是镇国公的孙女,也有可能是左金吾卫的妹妹。甚至是她们三个一起迎进门,他的身边太过拥挤,已经不再需要她了。
  她没有办法,亲眼看他娶别人,那比凌迟她的肉体更痛苦。
  如同当初的约定,她可以离开了。
  透过雪雾,她看了看这座宫殿,快速梭巡,每一处,她都不放过。她要用力记得,所有在这里与他共度的时光。
  飞奔着,她很快来到长安大街上。
  繁华的长安,即将被她撇下,兴庆宫也将从她身后消失。
  下雪天真好,孤霜不由得酸楚的想,泪流出来会被冻成霜,路人将以为那是雪,没有人注意那是泪。
  两只眼睛在雪地里显得格外血红。
  拖着朱红长裙,她一步一步走向西市的关家药铺,快到门前,她躲进旁边的茶铺。等了半个时辰,一个灰衣小厮撑着伞往药铺走去。
  “笑儿。”她叫道。
  “孤霜!”撑着油纸伞的君莫笑连忙抬头,“你怎么了?”手一松,油纸伞飘到了雪地上,他心急地上前牵住好友没有温度的手。
  “我很好啊。”热泪涌出眼眶。
  “你不好,你很不好。”君莫笑焦灼地拉她进茶铺的帘后。
  “大婶,能多给我们一个炭炉吗?”他向茶铺老板说道。
  “就来就来,哎呀,这位小媳妇怎么了?”孤霜的样子吓了老板一跳。她双眼红得教人不忍卒睹,双颊冻得又红又紫,满头是湿漉漉的半融冰雪。
  好心的老板搬来好几个炉子,阵阵暖意包围着孤霜。
  一双冰凉的手紧紧握住君莫笑的。
  “他对你不好?”他的瞳里是阴狠光芒。
  孤霜咬着唇,一直摇头。
  他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孤霜经历的人。此时,常在孤霜面前装弱小的君莫笑,恢复他的本性,他义气地守着她,帮她抹泪。
  “孤霜姐姐,让我也抹去你的记忆吧,你就不会再想他,再痛苦了。”耗费灵力,即使被打回原形,他也义无反顾。
  她哽咽着摇头,“不,要是我也忘了,还有谁记得我们的过去?还有谁?还有谁能保存这一份爱?只要我还记得,那份爱就永远都在。”她舍不得啊,那是她唯一的拥有。
  君莫笑叹息连连。
  “我要离开长安,可又不能带你同行,笑儿。”她哭到泣不成声。以前还有笑儿陪着她,可现在他受风长澜牵制,她根本无力救他。天大地大,她孤身一人,她没有爹娘,没有可以遮风蔽雨的家,只有她自己走。
  “我跟你一起走。”
  “不行不行,你的解药怎么办?风长澜不会放过你的。”
  “孤霜……”
  “笑儿,我再也不见他了,再也不见了。我会先去咸阳城找悠仁,散散心,再决定以后怎么办。”风长澜派她去插手悠仁的事时,她与悠仁也结下姐妹情谊。
  “楼定业他……”悠仁的夫君可是个大恶人,他不放心啊。
  “没事的,有悠仁在,一切都没事。”
  “你等等。”君莫笑跑了出去,很快又回到她身边。他手上抓了很多黄纸。咬破指头,他一口气写了三张符纸,塞到她的右手里,“可以免你路途之苦。烧掉一张,就能去你想去的地方。”说完,他拉过她的左手,挤出更多的狐血在她的手心写了一串符咒,那符咒闪过一轮金光后,慢慢消失。
  “笑儿!”孤霜惊恐地叫着。
  君莫笑此时整张脸染上黑气,破损的手指流血不止。
  “我没事,休养几天元气就可以恢复了,这个是给你防身用的,我不在你的身边,若是有别人欺负你怎么办?”他闭眼吐息,再深深吸气。灵力耗损太多,伤身啊。
  跟君莫笑在茶铺坐到天黑,两人终是不得不分别。
  “你放心,不论在哪里,我都会记得给你建狐仙庙,等你摆脱风长澜,就可以来找我。”
  “不用太勉强自己,我无所谓的,孤霜姐姐。”他对她挥了挥手,“我会时常去看你,我来去方便。”
  “嗯,笑儿,我先走了。”
  君莫笑点点头,欲言又止。
  红通通的灯笼下,他们在风雪中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