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她抬起头来,就见袁势封从门外跨进来,然后直接走到她面前。
“你来了。”她对他说,“晚膳还要再等一会儿,将军请自便。”
说完,她便再度低下头继续看手边的书。经过这段时间的频繁接触后,她已经把他当成一个食客,不需要特别招呼,只要把食物送上,让他吃饱喝足了之后,他自动就会离开,不必费什么心。
“我今日中午在迎宾楼吃到了那道奶油焗白菜。”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一瞬间便吸引住她全部的注意力。
项夕儿猛然抬起头来看向他,以有些期待又有些怕受伤害的语气问道:“真的吗?味道怎么样?和红韵做的相比哪个比较好吃,还是差不多?酒楼里有没有很多人点这道菜来吃?”
面对她一连串的问题,袁势封一个也没有回答,反倒朝她蹙眉道:“看你的样子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怎么一回事?”她被问得一愣。
“那道菜是你研究出来的吧?除了你和你身边的贴身丫鬟之外,应该没有人会做这道菜才对。为什么迎宾楼里会有这道菜?”他目不转睛的看着她问道。
“当然是因为我把食谱卖给了他们。”她理所当然的回答。
袁势封的眉头紧得几乎可以夹死蚊子了。
“为什么?”他问她。“你缺钱用吗?需要多少银两,告诉我,我给你。”
“我为什么要用你的钱?”她莫名其妙的说。
“我是你夫君。”
项夕儿的表情有些怪异,很想问他,他到底有哪一点看起来——不,应该说是符合她夫君这个身分了?既不曾对她嘘寒问暖,也没与她住在一个屋檐下、履行同居的义务,至于养她嘛,将军府中靠他养的人至少超过一百个,多她一个少她一个也没什么差别,所以她真的很怀疑他在说这句话时,为什么不会脸红啊?
“将军请坐,趁这个机会,咱们开诚布公的谈一下吧。”她开口道,神情认真而严肃。
“的确,我们俩是该要好好的谈一谈了。”袁势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缓慢地点头,然后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的抬头看向她,“说吧,你要跟我谈什么?”
“和离的事。”她语不惊人死不休。
袁势封忍不住艰了下眉头,斩钉截铁的对她说:“不会有和离,所以这根本没必要谈。”
“屁!”项夕儿遏制不住激动的跳了起来,连脏话都冲了出口。“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何时说话不算话了?我从未答应过要跟你和离,相反的,我还跟你说过,我从来没有休妻的打算。”他平心静气的看着她说。
“可是我说过,一旦你娶了平妻,或是纳了妾,我就会让贤,把正妻之位让出来,因为我不想在后宅里过勾心斗角的生活,更不想被陷害,最后落得死于非命的下场。我儿子也一样,我绝不会让他生活在这种环境之下,他会跟我一起走。”她说得斩钉截铁。
袁势封面无表的看着她,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之后才开口。
“我很好奇如果我不让你带走儿子的话,你打算凭什么来与我争?”他说,“钱、权、势,这三项中哪一项你能赢得过我的?也许你可以靠卖食谱赚取大笔的银子成为富人,但你真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吗?那些拿钱办事的有几个人得罪得起我这个正四品武官?钱是斗不过权与势的,成为下堂妇之后,你想凭什么来与我争儿子,凭你的知州娘家吗?”
项夕儿的脸色一片惨白,她从来没想过这些。一直以来她都忘了这件事,忘了这是一个封建社会,而不是法治社会,没有人会与她讲道理,这里的权势地位代表一切,有权有势就是道理,没权没势即使你有道理也会变没道理,这就是现实也是事实。
完了,一切都完了,她怎么会这么愚蠢,这么理所当然的与他谈条件?以他所拥有的权势地位,他即使半夜把她给杀了,隔日再以她患了急症病逝为由上报,谁会去管她真正的死因为何?
想到这,项夕儿顿时冷汗直流,她差一点就把自己给害死了,真的是只差一点黏阿。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难道就此认命待在这后宅里,等着新人进门,然后被斗到死吗?想起曜儿过百日宴那天的遭遇,她就不寒而栗。身为不受夫家待见,连奴仆都可以给她脸色看,还是个庶女出身的夫人,怎么想怎么看都是个好欺负的,她有办法在这充满争斗的后宅中保护好自己和儿子吗?她心情沉重。
“怎么不说话?你现在还想和我和离吗?”
他的声音让她回到现实。
“想。”她虽然被无情的现实面打击到面无血色,却依然老实的回答他。
她想拥有自由,想掌握自己的命运,想做一切她想做的事,不想一辈子就这样被囚在一个男人的后宅中,看着一样的景致,一样的一群人终老一生。但是她也知道在这样一个世界,一个社会里,女人的一生都是这么过的,她所希望拥有的根本就难存于这个时代。
袁势封脸色微变,眯眼沉声问道:“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项夕儿看向他,缓缓地摇了摇头。“与你无关,是我自个儿的问题。”
这一刻,她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如果老天让她重活一世,代价就是要她委曲求全的被软禁在这后宅里一辈子,那她宁愿被抹去前世记忆直接投胎,那也好过带着向往自由的灵魂被封建制度的规范与道德囚禁一世。
“什么问题?”
心情郁抑中,她听见他的问话,她无力多想,不假思索便把心声给说了出来。
“我无法接受一夫多妻,与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男人,也无法忍受当一个遵守三从四德,只能依附他人生活,虚度光阴的米虫。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想过的人生与生活,不想委曲求全的过一辈子。”
袁势封皱紧眉头,因为她所说的话几乎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什么无法接受一夫多妻,这是妒忌;无法遵守三从四德更令人难以置信,这还是个女人吗?不想委曲求全也是,有哪个媳妇在熬成婆之前不委曲求全的?她所说的,想要的根本就于天下所不容!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一脸严肃的沉声问。
项夕儿轻愣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是想了一下,她又觉得这样讲开了也好,反正她所有的也不过是一条命,而且还是一条捡到的命,他要拿就拿去吧,她也好早死早超生。想罢,她也就更加肆无忌惮了。
“我当然知道我在说什么,那全是我心里的想法,真正的想法。”一顿,她以诚恳的语气对他说:“我是死过一次的人,现在这条命可以说是菩萨给的,所以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浑浑噩噩,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只能看人脸色,仰人鼻息,委曲求全的过生活。如果要我继续像以前那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算了。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紧盯着她,眼底压抑着怒气,沉声质问道:“你就不担心儿子将来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吗?”
“你会照顾好儿子我知道,所以我不担心。”她淡淡地微笑道。
“你怎么知道?”他冷笑。
“这些日子与你相处下来,我发现一件事,你是个面冷心热、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心思说不上细腻,但却是个有底线、有坚持、有想法还有决心的人。曜儿是你第一个孩子,也是你的嫡长子,更是袁家的长孙,以你的个性和为人定会对他寄予厚望,希望他将来长大后能撑起袁家,继承你的衣钵。这么一来,你自然也就不会让后院那些别有居心的女人插手曜儿的教养,会将他保护好,也会尽力的培养他,直到他长大成人能独当一面为止。我说的对吗?”
“你看得倒是透彻。但你是否忘了我是个武官,不可能永远待在家中,一旦边境战起,我随时都得领兵出征,到时又该由谁来守护曜儿,让他不受别有居心之人迫害?”他问她。
项夕儿呆愣了下,随即苦笑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也只能说他命该绝。”
“好个命该绝!”他冷笑道。
“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如果真有那一天,而我也还活着,你认为以我的情况能斗得过那些野心勃勃想将我取而代之的女人吗?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没自信与人争斗,更没自信在这种勾心斗角的环境下保护好自己和儿子。后宅这个是非之地不是我能承受、能生存的地方。”
“在我看来,你并不是个柔弱可以让人随意欺侮的女人。”
“没错,但我却缺少一颗敢置人于死地的狠心,少了那颗狠心,即使我面对的是比我还要弱小许多的敌人,但最后死的那个人还是我。”
袁势封顿时无话可说,因为这就像一个武功高强的士兵上战场一样,不管他有多厉害,功夫有多高,只要他不开杀戒,那么最后死的不会是别人,一定会是他。
她果然看得很透彻。
“如果,”他看着她缓慢地开口道。“我承诺这辈子就你一个人,不再娶别人,也不会纳妾,就这样和你一世一双人呢?”
项夕儿愕然的看着他,目瞪口呆。
半晌后,她表情有些呆傻的开口问道:“什么?”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只要我的后宅没有其它女人,你是否就能安心的待在这里,不再去想离开的事?”他静静地凝望着她,专注中带着令人看不真切情感的眼神,令项夕儿的心跳突然乱了起来。
“你是认真的吗?”她问他。
他直视着她的双眼,点头。
“爹娘不会允许的。”她对他说。这里的爹娘指的当然是他的父母亲,她的公婆。
“我会说服他们允许。”他坚定道。
“他们不可能会答应。”她不抱任何希望。
“那是我所需要克服的难题,你只需要回答我,你愿意留在这里吗?”他直视她的双眼,眼神凌厉。
“我不懂,你根本不需要这么做。”她迷惑不解的看着他。
我也不懂。袁势封在心里答道,却淡然的开口说:“我不想儿子在我出征照拂不到的期间死于非命,或是被教养成一个无知的纨裤子弟。你是孩子的亲生母亲,肯定不会这么做。”
“所以只是为了儿子?”她蹙眉微挑。
项夕儿的心情突然有些低落,也有些不悦。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或许她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凭良心说,袁势封这个男人不管是放在这个封建社会的古代,或是她前世生活的现代,都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男人。俊逸的面容和高大魁梧的健硕体格这些暂且不提,光从他矫健的身手,沉稳的性子,不风流花心洁身自爱的作风,还有车有房有官位来说,便已远远超过三高标准了。
除了条件吸引人之外,他的性格也很好。过去面对原主长达一年的无理取闹,他始终自制包容,既不曾对原主口出恶言,亦不曾对原主动过手,也没有休妻,对待妻子的容忍度与包容度简直高到爆表。像他这种男人,别说在这男尊女卑的古代了,就连在现代都难得一见,也只有脑残的原主不懂得珍惜这难得的好男人,换作她,她肯定早烧香拜佛,谢天谢地了。
这便是她后来因缘际会取代原主变成项夕儿之后,没想过要离开,只想与他冰释前嫌继续做夫妻的原因,只可惜被他的冰冷拒于千里之外。
可是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她发现挡在他们俩之间的冰山早已融化,面对像他这么一个好男人,她真担心自己会不小心愈来愈欣赏他,进而情不自禁的对他付出感情,这么一来的话,她还有办法和一个只是为了儿子才和她维持夫妻关系的男人共度一生吗?
如果单恋是痛苦的,那么单恋自己的丈夫就是可悲的,而她一点也不想成为一个可悲的女人。
只是为了儿子吗?袁势封原本想回答说是,却被她眼中一闪而逝的失落给触动了心弦,让他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前,已开口答道:“不是。”
闻言,她双眼瞬间亮了起来,盯着他问:“不是?”
看着她闪闪发亮的双眼,袁势封虽然感觉有些不自在与尴尬,但却发现自己并不后悔脱口而出这个连自己都感觉到有些讶异的答案。不是吗?他问自己,而答案竟没有一丝疑虑。
“对,不是。”他朝她点头道。
“那还为了什么?”项夕儿的心脏怦怦跳,既好奇、期待又有些怕受伤害。
“你的料理很特别,好吃又特别。”
虽然早有预感可能会是这个答案,但听见他的回答后,项夕儿原本发亮的双眼还是因失望而黯淡了下来。原来是为了吃啊,早说他是个吃货嘛,竟然为了吃她的料理才要留她下来,真把她当成了煮饭婆吗?她有些郁闷。
她瞬间变得黯淡的神情让袁势封的心不知为何紧了一下,不假思索的又开口补充道:“除此之外,我发现和你在一起感觉很不错,和以前有着天壤之别,我很喜欢现在的你。”
他话声未落,就见她整张脸都灿烂起来,整个人变得眉开眼笑的,欢不已。
“我也很喜欢现在的你。”她说。
他惊愕得呆住,只觉得自己的脸热烫到不行,感觉就像是要烧起来一样。
他压根儿都没想过她会这么直接又大胆的响应他。可是,他却遏制不住嘴角上扬的角度,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浴火重生的她,喜欢她的聪明大胆,喜欢她的敢爱敢恨,喜欢她的率真耿直,更喜欢她有自己的想法与主见,而不像那些恪守规范,一举一动都矜持得让他蹙眉的女人。
袁家在他走上武官之路,被封为正四品忠武将军之前,最显赫的祖上也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而且一样是武官而不是文官,因此袁家在子女的教养上并不严厉,加上袁势封自十四岁后便一直待在军队行伍中生活,对矫揉造作的女人很是反感,愈自然愈真性情,他反倒愈欣赏。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愿意留下来了?”他打蛇随棍上的紧盯着她问道。
项夕儿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缓慢地点了点头。
袁势封登时咧嘴而笑,完全遏制不住心里的激动与喜悦。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