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中,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太子一脸不敢相信看着贺逐光,「你说什么?」简单几个字,已经听得出怒意。
几个大臣,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贺逐光拱手,将刚刚说过的话再提了一次,「梅花府已故的胜安寺住持预言,今年秋冬,江南会发生多种虫害,导致五谷不收,下官还请太子殿下到邻国购入米粮,免得我东瑞国饥荒。」
狄太师最会看眼色,此刻见太子神色不善,立刻指责起来,「贺大人此言荒谬,问江司农卿也知道,我国米粮年年高收,还有余力贩售到北边,怎么需要囤粮?是不是,江司农卿?」
江司农卿老实地回答,「可是狄太师,古来虫害征兆细小,往往会被忽略,一旦开始,短短几天就能造成灾害,那地除非花三年重整,不然无法再种植,贺大人口中那位胜安寺住持既然预言玉佛寺倒塌,说不定虫害之言也为真。」
苏大行台尚书令内心想,难怪老江你工作能力这样好却总是升不上去,皇上着迷炼丹,太子最恨人迷信,此刻脸色都难看了,你居然还赞同贺逐光,又想,现在可是拍马屁的好时机,于是开口,「江司农卿,贺大人,我们读书人实事求是,不说怪力乱神。」
太子听得狄太师跟苏大行台尚书令这样说,脸色好了一点,「贺博士年纪轻轻,可不要被那些神棍带坏了去。」
此话已经十分严厉,书房众人都是一凛。
焦侍中想着打圆场,「可能昨天见玉佛寺倒塌,所以一时糊涂,听信了那江湖术士之言,殿下尊贵,切莫生气,下官下朝路上再好好劝说他便是。」
苏大行台尚书令讨好的说:「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可千万别为了这点事情影响自己,焦侍中对佛法所知极深,肯定能劝得他回头,不要再听那小人之言。」
贺逐光知道事情不容易,可是没想到这样不容易——太子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他应该见好就收,反正提也提过,到时候发生虫害,伤脑筋的是太子,可不关他的事情……可是他做不到。
昨日淋了几个时辰的雨,睡前被温嬷嬷灌了一碗伤寒汤药,半夜又被叫醒喝了一碗,他睡睡醒醒,一直想着自己看到的玉佛寺惨况。
邵云湖明明说过,自己要是相信她,那几百人就不用被压死,她说过的,自己为什么当时不信?
自责的心情让他一夜无眠。
今日朝后入东宫书房,待要事商议完毕,他便提起了这事情,果不其然换得太子一顿责骂。
可是他扪心自问,能就这样罢休吗?不能,因为饥荒一旦发生,那不是几百人命,是几百万人命。
玉佛寺的事情,已经是他没相信邵云湖的后果,那胜安寺住持既然另外有预言,他就一定要劝说太子囤粮。
「太子殿下。」贺逐光仍然努力,「假设我们东瑞,秋冬平安,那自然是最好,可是万一真如胜安寺住持所言,那要面对是百万人民的流离失所,我们连年征战,已经不太平,加上饥荒,恐怕会让有心人揭竿而起。」
太子脸色铁青,「大胆。」
前朝就是因为民不聊生,才被东瑞国的高祖揭竿起义,推翻过去,现在贺逐光这六品小官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苏大行台尚书令连忙说:「贺大人还不快点跟太子殿下赔罪?太子即使再爱才,恐怕也不容许贺大人胡言乱语,诅咒国家。」
「太子殿下,息怒,息怒。」狄太师赶紧跟上,「下官想,定是贺大人年纪轻,心性未定,才被那些邪教术士给洗脑,退朝后下官再劝劝他,我们东瑞乃顺天而生,绝对不会有虫害那种事情。」
贺逐光自然看出太子神色不善,能忍到现在没轰他出去,已经是太子大量了,可是自己就这样打退堂鼓?
他昨夜反反覆覆梦见百姓被饿死的情景,那些孩子倒在路边,求着大人给点米粮,他们好几天没吃饭的。
他读书是为了自己,为了前程,他知道只要自己待在太子身边一天,将来就会高昇,可是他读圣贤书,难道就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吗?贵人的命是命,百姓的命也是命,他怎能在这里退缩,只是太子不信鬼神,他又怎能劝得太子囤积米粮?
他想到自己连年苦读,连附近的山水湖泊都没去游玩过,今日终于光宗耀祖,又想到玉佛寺那几百条人命,内心瞬间下了决定。
贺逐光从案桌后绕出,对着太子单膝跪下,取下自己的乌纱帽,「下官愿以官位担保,还请太子殿下囤米。」
此举,引得书房一阵安静。
科考时代,人人都知道读书不易,入朝更不易,这贺逐光前程大好,他却拿这个来跟太子殿下对赌?
狄太师虽然油滑,但此刻也有点不忍心,同为读书人,他知道读书真的太苦了,「贺大人快些戴回帽子,不要糊涂,贺家上上下下还要靠贺大人支撑,不要为了一个江湖术士毁了将来。」
苏大行台尚书令也劝道:「太子殿下心胸广阔,莫跟贺大人一般见识,下官想他是昨日受了风寒,所以今日才如此糊涂。」
江司农卿为人最耿直不过,而且他擅长农业之事,知道虫害古来就有,而且没有道理,「太子殿下,既然贺大人都拿前程来相劝了,殿下能否考虑囤粮之事,下官这次站贺大人那边。」
太子沉着脸,「江司农卿可也要用乌纱帽来劝?」
江司农卿一听,连忙跪下磕头,「下官僭越,太子息怒。」
贺逐光还想做最后的努力,用官衔来跟太子交换,已经是他最大的筹码,「求殿下考虑天下民生。」
太子怒极反笑,「本宫看贺博士是连日操劳,回家休息几天吧,暂时不用上朝了,等本宫传了旨意再说。」
邵云湖刚刚哄睡了贺宝儿,就见到贺逐光走入屋子——今日天气晴朗,秋阳穿过窗橇照射入屋,他好像踏着阳光而来。
虽然他平常情绪不怎么外显,但还是看得出心情低落,而且非常明显,花好跟月圆都往角落缩了缩,似乎是不想引起注意,你推我挤的,居然就这样出了贺宝儿的睡房。
这种心情邵云湖明白,她跟贺逐光提起虫害,贺逐光怎么样都不相信时,她也是这样的沮丧,经过玉佛山之事,他相信了她,可是太子肯定不相信他。
贺逐光在床沿坐下,看着贺宝儿睡得嘴唇微张,脸色总算好看了些,「还是孩子好,天塌下来都有大人扛着。」
邵云湖劝他,「但是大人能随心,孩子可不能,宝儿今天中饭后就想玩,但我还是让她先睡觉。」
贺逐光看着邵云湖的脸,也不知道怎么的,鬼使神差开口,「我今日拿前程当担保,劝太子买粮——我拿不出任何证据,只能这样做,希望能有效。」
「不管太子买不买,大人都已经尽力,做人无法事事圆满,但求无愧于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想到邵姑娘半个月前跟我提玉佛山之事,如果那时我就跟太子殿下说,有个凭证,想必今日不用苦苦相劝,太子已经会下令囤米,说来说去,都是我耳朵太硬。」
「大人千万不能这样想,尽人事,听天命,大人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太子殿下不信也没办法,我们自己倒要准备起来,等过几天要是朝中无动静,那我们就把消息散播出去,总有百姓会相信,只要有准备,就能避免灾祸,救得一命是一命。」邵云湖诚恳说:「大人,即使是菩萨,也无法普度众生,何况我们只是凡人,尽力就好,不要自责。」
贺逐光看着宝儿的睡脸,想保她一世平安,又看向邵云湖——虽然不合时宜,但不得不承认,只要看到她,内心就一片柔软,今日在东宫遭遇的挫折感,在她的微笑中慢慢被抚平。
是了,她说得没错,尽人事,听天命,如果太子殿下真的不愿意相信他,他就花钱命人把消息散播出去,即使名声受损,那也在所不惜。
「若我真这样做,恐怕就是得罪朝廷,轻则革职,重则回乡,永不得入京,这样我贺家就不再显赫,连普通人都不如了。」
邵云湖拍拍宝儿的背,笑着说:「这样的大人才不枉读圣贤书,我虽然没读过四书五经,但也知道为民之心最难得。」
贺逐光觉得内心一股暖流经过,朝中无人懂他怎么了,这天下又不是没人懂他?还是有一个小女子知道他的。
太子若是不准备囤粮,等待他的就是被革职的命运,妖言惑众,好大的胆,到时候不要说贺家,整个宗亲都会骂他糊涂,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总不能明明知道祸事会发生,还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吧。
而即使虫害降临,太子也不可能让他复职的,面子问题,让他复职就是皇家有错,但身为太子怎么会有错呢?
贺逐光觉得好像作了一场梦,梦醒了,又打回白身,「我们贺家在琼州北部有十几座鸡寮,如果回乡,倒是不用愁三顿。」
「大人也可以做点生意的。」
「我没做过生意,多年来只懂读书,也不知道什么卖钱?」
邵云湖想,这小意思,「能卖钱的东西可多了,大人能读书,那就开始读商经,总能找到赚钱的办法,我以前在胜安寺听得商人说起,南货北运,北货南运,最是赚钱不过,货船经过一个州,售价就涨了三成,对了,我想到一个无本生意,卖冰。」
贺逐光觉得奇怪,「冰要怎么卖?」
「挖了深地窖,等冬天冰雪堆积,命人凿出大冰块藏入地窖,然后围以木屑保冰,严密封锁,等到夏天再取出,在冬天不要钱的冰块在夏天那可值钱了,让富贵人家十两换一块冰,搞不好都供不应求,保证贺家的生活水平翻倍。」
贺逐光将信将疑,「冰块不会融化吗?」
「不会。」根据考究,十九世纪有美国人把冰块卖到印度去,「当然一切得从长计议,这冰窖可好用了,冬天藏冰块,等夏天把冰块卖出去,就用来藏蔬果,等冬天万物不长,新鲜蔬果岂不美哉。」
贺逐光听得好奇,他从未想过这些事情,「这也是胜安寺住持说的?」
「那是当然,住持有大智慧,总是不吝惜教导我们,可惜因为太匪夷所思,所以没人相信,那卖冰之说,在我们稻丰村人人知道的,但也没人租地来挖地窖。」邵云湖想,反正他也不可能到稻丰村去问人,就这样讲了没关系啦,总不能跟他说自己是穿书人啊。
贺逐光倒是认真想了起来。
他现在虽然是在宅反省,但没太子命令不可入朝,最好的情况就是一直待职,可是憎恨鬼神之说的太子要是越想越生气,贺家可能这个月就得出京。
卖冰之事虽然闻所未闻,但胜安寺住持既然能预言身后大事,想必也不会特意骗人,想那高山之雪夏天不融,应该也有其道理。
即使他被革职,但只要能保住家中富贵,那么宝儿的人生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出宫时,想起太子的脸色,他还隐隐为了贺家担忧,可是现在却烦恼尽去,虽然庶出的他跟兄弟不是太友爱,但他还是想让他们生活得好一点,他的亲爹不在,姨娘也不在,他的家人就只剩下这些。
贺逐光神色渐和,想着自己年纪也老大不小,应该成亲了。
不用忙公务,倒是可以用来张罗婚事。
看着邵云湖,贺逐光想也不想就开口,「邵姑娘虽然是我们贺家人,可是当初在梅花府中,我也说了,即使是在贺家干活,但嫁娶自主,邵姑娘已经二十岁,也是嫁娶的年纪,不知道内心有没有合意人选?」
邵云湖内心咚了一声,虽然是母胎单身,但毕竟是现代人,勇气还是有的,于是点头承认,「有,贺大人比我大两岁,也是嫁娶年纪,不知道内心有没有合意人选?」
贺逐光见她一个小女子都坦然,自己怎么好输给她,于是颔首说:「有。」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舒爽的午后,梅花窗开着,秋风夹着桂花香进来,空气有点迷人,有点暧昧,两人都隐隐约约感觉了什么,但又不好说穿。
邵云湖觉得那层窗户纸就要被捅破了。
她跟贺逐光只是恋爱经验匮乏,但可不是傻子。
就见贺逐光解下腰间玉佩,递给她。
邵云湖内心彷佛一阵烟花散落,各种形状,各种好看,这这这,这就是传说中的定情之物吧。
神仙把他的玉佩送了她。
邵云湖想,自己过了两辈子,可得让着他一点,于豪情万丈的说:「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
贺逐光也有点不好意思,他没喜欢过姑娘,原来心中怦然的感觉是这样,「我前程未卜,等安顿下来,我会安排一切,定不会委屈邵姑娘做小。」
邵云湖有说不出的欢喜——当时在梅花府下定决心,非大人不嫁,现在总算拿下他了。
她要成亲,要生孩子,两世为人要好好生活。
更晚一点,平安进来说焦侍中跟江司农卿来访,贺逐光理理衣服,这就出去了。
邵云湖拍着贺宝儿的背,心想,小妞儿,将来我就是你母亲啦——全太君打什么主意,邵云湖自然明白,宝儿爹娘都不在,也没有手足,从兄弟的关系太远,将来也无法给她依靠,最好的方式是过继给叔父当女儿,这样未来有了爹娘弟弟,娘家将来才不会看她家世单薄好欺负。
至于过继给谁,当然是过继给最出息的那一个,才能保证贺宝儿日后生活无虞,一直没修改祖谱,恐怕也是因为贺逐光还未婚,朝中大臣没妻子却有女儿,传出去不好听。
是的,古代人就这么荒谬,明明知道是过继哥哥的女儿,但传出去还是有碍名声。
邵云湖看着贺宝儿的脸,内心一阵柔软,你亲爹不在了不要紧,你亲娘回娘家了也不要紧,我会爱你的,现在是你的邵娘了,将来是你的母亲……
邵云湖听见一阵脚步声,知道是张金妞进来——时间差不多,宝儿要醒了,金妞要进来给宝儿按摩。
刚刚转过头,她却见张金妞双眼红肿,心里觉得奇怪,「金妞,怎么啦?」
张金妞听得这样一声真诚的慰问,眼泪流了下来,「我刚趁着宝小姐午睡,跑去挺花胡同诊脉,大夫说的确有喜……」
邵云湖不明白,「那不好吗?你不是很期待到贺四爷那里生活?」
她看过贺逐飞给张金妞的礼物跟银票,内心觉得如果只是哄骗乡下小女孩,未免也太大手笔,也想过或许是自己成见太深,贺四爷可能只是不爱读书,但本性不坏。
张金妞眼泪更猛,「我去找四爷说了,以为他会高兴,他生了五个都是女儿,我一定能给他生个大胖小子,可是没想到他只说了『无趣』,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