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徐长规死了?”
后宫里,萧德妃表情惊骇,重重地跌坐回椅上。
老宫女又凑近些对主子说话。“回娘娘的话,听说昨晚在与凤翔侯斗法时输了,还遭自己的法术所伤而亡。”
“真是天底下最愚蠢的死法!”萧德妃说得咬牙切齿。“他不该输的!这么一来,不就等于本宫输了?”
“娘娘没有输!”老宫女连忙安慰。“只要娘娘还活着,在宫中仍拥有一席之地,身边还有六皇子,就不会输!”
经她这么说,萧德妃才稍稍镇定下来。“没错!本宫还有六皇子,那么这次失败又算得了什么?下次肯定会成功的……对了!徐长规就这么死了,应该不会把本宫扯进去吧?”
“到目前为止,似乎还没有提到娘娘的事,不过依奴婢之见,徐长规那个儿子还是尽快派人解决得好。”老宫女提议道。
萧德妃颔了下首,眼底透着杀气。“既然这样,就不要让他再继续活着。”
老宫女自然明白该怎么做。
三天后的下午,容子骥和刘知府一起进宫面圣,并将徐秉荣亲口坦承奉父亲之命,杀害两名无辜百姓,只因他们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所生,想利用他们身上的鲜血来操纵“百鬼夜行”,扰乱京城安宁,意图谋害皇上,以及将两名共犯灭口的口供呈上。
光是这几条人命就足以让徐家父子判上好几个死刑,同时,他们也在徐府的后花园里挖出十几口水缸,里头全放着前朝兵士遗失的头骨。他们才正想要乘机挖出更多细节,不料徐秉荣竟在牢中用绳子勒颈而死。
皇帝看完奏折之后,大为震怒,可惜徐家父子都死了,无法问罪,只能将所有的家产充公,并奖赏有功之相关人等。
“……这次真是多亏了爱卿,才让“百鬼夜行”的案情得以真相大白,百姓们不必再担惊受怕。”
御花园内,君臣两人一面欣赏百花齐放的景致,一面闲谈。
“大理寺和知府衙门也占了很大的功劳,不是微臣一个人的。”容子骥谦虚地说。
“只不过朕还是不懂,”皇帝一脸纳闷。“徐长规为何要做出这种事?难道只为了当上钦天监监正就闹了个满城风雨?”
容子骥很想回答“当然不光是如此,而是有更大的阴谋”。他可不会真的认为徐秉荣是自我了断的,看来知府衙门内有萧德妃的人,他们抢在他审问徐秉荣之前下了手,他虽没有证据,什么都不能说,但并不代表什么也没办法做。
“回皇上,这也只有问徐长规本人才知道。”容子骥拱手回禀。
“唉!既然人死了,也不用再问。”
接下来君臣又聊了几句,皇帝因为想在御花园中坐一会儿,便让容子骥先回去。
“微臣告退!”
容子骥走没多远,迎面便走来一群宫女相当显眼,被簇拥在中间的萧德妃见到他,娇艳的脸蛋顿时变得阴沉,两颗眼珠子就像是要将他拆骨入腹似的。
他在心中冷笑,上前见礼。“见过娘娘!”
萧德妃假笑了声。“本宫听说凤翔侯又立下了大功,皇上龙心大悦,往后肯定是前途似锦。”
“娘娘过奖了,微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不过是尽绵薄之力,只愿皇上龙体安康,皇子们各尽其责,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容子骥又是一脸无害模样。“娘娘说是不是?”
萧德妃抹着胭脂的唇角抽搐着。“你还真是说到本宫的心坎里去了。”
“微臣不敢。”他状似诚惶诚恐地回道。
“哼!”萧德妃冷哼一声,举步要走。
但容子骥可没打算那么容易就让她走。“启禀娘娘,有些话微臣不知该不该说?”
萧德妃不得不停下来。“想说就说!”
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下宫女。“这……”
萧德妃比了个手势,让随侍在侧的宫女全都退后两步,她就不信一个凤翔侯能拿自己怎么样?
“多谢娘娘。”容子骥上前一步,拉近了距离,但又不失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接着压低嗓音说道:“娘娘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微臣很清楚……”
萧德妃脸色一变,出现心虚之色。
“微臣日前闲来无事,便替六皇子卜了一卦,这卦上说最好是能韬光养晦、修持身心,方能明哲保身,否则灾祸随之而来……”他半掩着眸光,令人看不出真实情绪。“至于信不信,就全看娘娘,毕竟娘娘的任何决定,都会影响到六皇子。”
“你这是在警告本宫?”萧德妃抽紧下颚怒问。
“娘娘误会了,微臣是为了六皇子着想,才会好意提醒。”容子骥缓缓掀起眼帘,目光铄铄地看着眼前的萧德妃。“因此从今天起,微臣会好好盯着娘娘,最好不要再轻举妄动。”
“凤翔侯,你好大的胆子,敢这么对本宫说话!”她低嘶。
容子骥突然往后一退,大声地嚷着,好让在场的人都能够听见。“微臣对皇上忠心不二,此心可昭日月,还望娘娘明鉴。”
“你……”萧德妃有些错愕。
“德妃!”皇帝有些不悦的嗓音传来,让她心头一震,这才明白凤翔侯这番突兀的举动所为何来。“这是在做什么?”
萧德妃声音颤了颤。“回皇上……”
“是微臣无知,冒犯了德妃娘娘,还请皇上降罪。”容子骥将过错揽在身上,又是深深一揖。“微臣愿领责罚。”
皇帝当面质问起萧德妃。“他是怎么冒犯你了?”
“臣妾……”她不知该从何说起。
皇帝便改问容子骥。“你说!”
“微臣不过是告诉德妃娘娘,曾帮六皇子卜了一卦,卦上说只要能韬光养晦,便能趋吉避凶,一生平顺无波……”容子骥停顿了下,唇角泛出苦笑。“或许就是平顺无波这四个字冒犯了德妃娘娘。”
“平顺无波有什么不好?”皇帝怒目一瞪。“德妃,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朕难道会不清楚吗?”
萧德妃连忙屈膝跪下。“臣妾不敢有非分之想,还请皇上明察。”她真是太不小心了,居然就这么掉进陷阱。
“最好如此,否则朕绝不宽贷。”为了继承皇位的人选,后宫的嫔妃和文武百官都在台面下蠢蠢欲动,他又岂会浑然不知?
“……是。”萧德妃脸色苍白地回道。
容子骥心想这个警惕若还不够,他不介意再陪萧德妃玩一回。
自从那天晚上,容子骥在钦天监内展现真本事,经由亲眼目睹的两名阴阳生广为宣传,加上徐长规自食恶果,惨遭自己的法术反噬致死,从上到下,没有人不心服口服,都不敢再小看这名尚且年轻,外表又俊美温弱的新监正。
今天是休沐日,对于容子骥夫妻来说,是难得悠闲的一天。
铃儿没有接到召唤,却来到书房,当着容子骥的面跪下,也把坐在一旁喝茶的程瑜吓了一跳。
“你又没犯错,为何要跪?快点起来!”程瑜说道。
铃儿摇了摇头,依然跪着不起。
“相公……”程瑜只得向夫婿求助。
容子骥瞥了两眼,似乎懂了它的意思。“你想通了?”
“是。”铃儿用力点头。
“当年把你收在身边时,我就在口头上承诺过,一旦你想通了,便可以离开,这一等可是等了五年。”他可是等到都不耐烦了,不过总比另外两只来得好。
铃儿朝程瑜磕了个头。“是夫人让奴婢想通了,不好的全都会过去,来世一定会有好事等着自己。”
“你不去面对,又怎么知道不会有好事?一定要给自己一次机会。”程瑜很替它感到高兴。
既然巳经想通了,容子骥也很爽快地把契约给烧了,将余烬丢进碗中。
“奴婢会永远记得侯爷和夫人……”铃儿拭着眼角说道。
容子骥口气冷淡。“记得咱们做什么?本侯可没欠你!”
“相公!”程瑜笑骂。
铃儿知晓他的性子,不以为意。“奴婢走了……侯爷和夫人多保重……”
“你也是。”
于是,胖丫鬟就这么消失在他们眼前。
“真的忙到差点忘了……”容子骥又想到还有另外两只,便把许大贵和魏平叫到跟前。“杀害你们的凶手已经死了,你们也可以走了。”
两“人”面面相觑。
许大贵算是挺老实的。“可是当初跟侯爷签的是两年……”
“是啊,这才不过几个月……”魏平以为他忘了。
容子骥撇了撇嘴角,说好两年,也不过是想看看它们的决心有多强。
“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只要我说可以就可以。”说着,他便将它们的契约也烧了。“你们不想回去看看亲人吗?”
闻言,它们眼眶不禁红了。
“小的当然想!”
“小的每天都在想!”
他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快回去看看他们,然后早点上路。”
“多谢侯爷!”
它们跪下来磕了几个头,就赶着回家探望许久不见的亲人。
程瑜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容子骥。“相公真是个好人!”
“为夫可不是什么好人,只要想,不管要收几只都行,只不过这时不希望它们在身边打扰。”容子骥故作淡漠地回道。
她噗哧一笑,这个男人嘴巴上总是说得不中听,其实真的有在为它们着想。
“相公说是就是。”
“不过也有令为夫头痛,却是怎么赶也赶不走的……”他没把话说完,但程瑜一下子便心领神会,心想确实很难,可那也是因为感情放得太多、太深,难以割舍罢了。
“也许时候还没到。”程瑜安慰他。
容子骥就不信拿它们没办法。
于是,数日后,就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手上抱着贴有符箓的酒瓮,程瑜则提着灯笼跟在身边,夫妻俩来到竹林。
“……你没事带它们到这儿来做什么?”朱将军马上现身。
容子骥没有回答,只是一把撕下上头的符箓,打开盖子,无声地念了几句咒语,将前朝兵士的亡魂从里头放出来。
李副将不解地看着他。“三郎?”
“已经不用再担心有人会利用它们,时候也到了,它们得去该去的地方报到,这才是真的为它们好。”容子骥将空酒瓮搁在地上,对两“人”这么说。
闻言,朱将军和李副将沉默了。
“将军,三郎说得对,咱们不该强留它们。”李副将表示赞成。
朱将军思索了下,叹了口气。“说得也是……”
都过了两百多年,如今也已经改朝换代,皇上和至亲早已作古,不知轮回过多少世,却还执着不肯离去,它该负起责任。
它转身面对自己麾下的兵士亡魂。“俺这一生能和大家并肩作战,深感荣幸,尽管最后落得战败的下场,但咱们无愧于天,无愧于皇上,如今战事结束,弟兄们也该前往地府报到……”说到这儿,朱将军已然泣不成声。
兵士亡魂纷纷丢下手上的兵器,低垂着头,肩头一耸一耸的。
“放下前世种种……有缘……的话……还有再见面的一天……”它再次提高嗓门,让所有的“人”都能听见。
李副将背过身去,偷偷掏出手巾拭着泪水。
“去吧!”朱将军呜咽地喊道。
众人看着朱将军和李副将,却迟迟不肯离去。
“你们怎么了?”李副将疑惑地问。
容子骥轻叹了口气。“还不明白吗?它们在等你们两个一块儿走,你们可是它们的将军和副将,理当由你们来带路。”
朱将军和李副将面面相觑,神情复杂,这下子可让它们为难了。
“你们已经陪我够久了……”容子骥很难得地用感性的口吻说道。“打从有记忆开始,出现在我面前次数最多的不是生养我的双亲,而是你们,是你们教我如何说话,陪我玩耍,把所会的一切都教给我,若有谁想伤害我,一定会挡在我面前……在我心目中,你们的地位绝不会输给亲生爹娘……有任何困难,我第一个想到的是你们……”
才听他说到这儿,朱将军已经泪如泉涌。“你这臭小子!早不说、晚不说,偏偏挑这个时候说这种……这种肉麻兮兮的话……”
李副将捏着手巾,哭到不行。“……这教我怎么舍得下……”
程瑜也没想到相公会说出这番令人动容的话来,也在旁边跟着哭。
“可是人鬼殊途,你们有你们该走的路,若再为了我耽搁下去,不是教我一生愧疚吗?够了,你们也有你们该尽的义务,那就是带着麾下的兵士前往地府报到,等待重新做人的机会,而不是眷恋前世种种……”
他眼眶湿红,深吸了口气,才有办法往下说。
“今天再怎么不舍,我都不得不放手让你们走……朱伯伯、李伯伯,谢谢你们这些年来的陪伴……”
朱将军大声哭嚎。“哇——你这臭小子……终于又叫俺一声朱伯伯了……”
“谢什么呢?”李副将哭到手巾都湿透了。“你就像咱们的孩子……”
容子骥笑中带泪。“你们也像是我另一对爹娘……”
听到他叫自己一声娘,李副将觉得今生了无遗憾。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已经到了分离的时刻,别让它们再等下去,我不信你们会如此不负责任……”他软硬兼施地说。
两“人”泣不成声,不舍地看着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心就像有刀子在割,可是麾下的兵士们没有它们又不肯走,真是左右为难。
“将军,咱们抛下它们这么多年,也该好好尽咱们的义务。”李副将率先整理好情绪。“不能再丢着不管!”
朱将军瘪了瘪嘴。“俺知道!”
李副将含着泪水,看着程瑜。“三郎就交给你了。”
“是。”她用力点头。
朱将军擤了擤鼻水。“那么俺走了!”
“你们多多保重!”容子骥微哽地道。
朱将军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俺真的走了!”
容子骥唇角一抽。“珍重!”
“将军,走吧!”李副将催促。
朱将军这才转过身,随着众人一步一步地走远,最后消失在夜空之下。
“……它们真的走了?”程瑜心情好复杂,既高兴又难过,不过最不舍的应该是相公,于是她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总算把它们送走了!”容子骥口气完全没有方才那么感性,眼泪也不翼而飞。
欸?她惊愕地看着自家相公,他转换得还真快。
容子骥接过她手上的灯笼。“已经很晚了,咱们快回去歇着吧。”
“相公一点都不想念它们?”程瑜问。
容子骥走在前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它们才刚走。”
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酒瓮,小跑步跟上。“相公一点都不难过?”
“……它们不走,整天烦我,吵得我耳朵痛,我才难过。”他嘴巴上说得嫌恶,但程瑜却能听出隐藏在话语中的感情,若换作是别“人”,他根本不痛不痒,也不会在乎,甚至早就轰出大门,又怎会耳朵痛呢?
程瑜扬起嘴角偷笑。“希望它们下辈子都能过着太平日子,有妻有儿,就像普通人一样,不要再上战场打仗了。”
“那是谁也不想遇上的事……”容子骥停下脚步,仰首观看星象。“只盼不久的将来,皇位之争不会为百姓带来灾难。”
程瑜听出弦外之音。“难道相公已经看出谁会当上皇帝?”
容子骥回头,在月光下笑得神秘。“天机不可泄漏!”
“连我都不能说吗?”
“不能!”
“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的!”
“不行!”
“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