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外头下起大雪。
严寒的气温也挡不住流言的散播,也不知是谁传出去,又是听谁说的,京城里的达官显贵都知道凤翔侯的续弦拥有见鬼的本事,若是家里不太平静,或许可以请她帮忙找出原因。
最先递帖子向程瑜求助的是忠国公的孙媳妇杨氏,三个月前才刚喜获麟儿,但是孩子却夜夜啼哭,以为孩子生病了,可请大夫来看也找不出原因,十分苦恼,所以特来邀请她过府一趟。
老太君收到对方的帖子,就怕程瑜会给容家丢脸,不敢马上答应,于是先跟两个媳妇商量,再把长房嫡孙也找到松院来,打算听听他的意见。
“这有什么不好的?”容子骥一脸困惑,其实暗笑在心里,身分愈高的达官显贵,就愈是怕沾上不干净的东西,天天求神问卜,祈求荣华富贵、子孙满堂,迷信的程度可不输给庶民百姓,他早就算到会有这一天,自家娘子能与鬼沟通的事一旦传到外头去,准会惊动这些人。
“就让她走一趟国公府,若能帮得上忙,也能顺势跟对方拉拢关系。”
这话一出,老太君有些心动。
江氏当然已经领教过程瑜的本事,偏偏就是不想让她有出风头的机会。“万一把事情搞砸,可就得罪了忠国公,对咱们没有好处。”
“她不是已经帮上二堂兄的忙了?二堂兄如今老老实实地在家读书练字,难道二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番话堵得江氏为之语塞。
“可、可是……”江氏不禁恼火,心想三郎何时变得这么伶牙俐齿,铁定是被他那个续弦给带坏了,她只好转而求助妯娌。“你说呢?”
卢氏沉吟了下。“有关鬼神之事,向来不是都直接请钦天监想办法解决的吗?为何忠国公会找上咱们呢?”
“新任的监正人选尚未决定,至于监副徐大人的能力,忠国公可能存有疑虑,才会找上娘子……”容子骥眼角一瞟,有意无意地挑动祖母的敏感神经,她最在乎的无非就是容家的颜面,以及自己在朝中的势力能否拓展。
“奶奶莫非是想要拒绝?无论结果如何,就这么婉拒了,可是会给对方留下不好的印象,下回孙儿若与忠国公在宫里遇上,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说完,他还不忘叹口气,面露忧虑之色。
老太君心想这可不行,得罪了忠国公,就等于得罪了章贵妃那一边的人,可不能不谨慎处理。“好吧,就让你那续弦赶紧走一趟国公府,不过可要把事情办妥,否则后果自负。”
“是,奶奶。”他转忧为喜。
江氏则在旁边气得牙痒痒的。
待容子骥离开花厅后,便听到后头有人叫唤,原来是卢氏。
“三婶还有事?”
卢氏温婉地笑了笑。“若是侄媳妇能把这件事办好,可就真的大大地露脸了,不只在你奶奶跟前,在府里的地位也会有所不同。”
“三婶说得是。”容子骥拱手附和。
卢氏颔了下首便走了。
容子骥回到竹院,把此事告诉程瑜,她对这类的事早就习以为常。
“以前也有不少街坊邻居和我爹的同僚请我到家里帮忙看看,这倒是不困难,不过对方是忠国公,可不是寻常人家……”要是说错话或当中出了差错,她一定会被赶出婆家。
“无论原因为何,你就坦白告诉对方,要是真的解决不了,还有为夫在,没什么好怕的。”容子骥口气满是自信。
“相公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去看看。”程瑜顿时也信心满满。
就在这时,朱将军突然冒出来,朝她一阵比手画脚。“唔、唔……”
程瑜还是免不了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唔、唔。”它比了比自己的嘴巴,意思是没办法说话。
她不得不代为求情。“相公就原谅它吧。”
容子骥朝它一瞥,这才解咒。“有话就快说!”
“呼……”朱将军不禁吐出一口长气。“快把俺给憋死了!”
“你要跟我说什么?”程瑜问。
朱将军拍着胸口,自告奋勇地说:“俺可以陪你走一趟国公府,万一遇到的是恶鬼,还可以保护你。”
想到它们不是听命于自己,程瑜也不敢随便答应。
“就让它陪你去吧。”容子骥想想也好,虽然也得要过得了门神那一关才成,似万一出事,它还可以回来通报。
她颔了下首。“那就有劳朱将军……”
“叫朱将军多见外,唤朱伯伯就好。”它咧开大嘴,笑嘻嘻地道。“想当年这个臭小子也是这么叫,只是不知何时再也没听到,俺真的好伤心……”
容子骥俊眸眯起,想再让它闭嘴。
“俺不说了!俺不说了!”相处了这么多年,要是玩得太过火,又会把人惹毛,朱将军赶紧捂住嘴巴。
程瑜笑到肚子都疼了,觉得这一人一鬼的感情真好。
接着,容府派人通知对方,忠国公那一头也立刻做出了安排,就选在两天后的下午,程瑜由丫鬟陪伴,在白雪纷飞中,乘坐轿子来到国公府。
轿子从偏门进去,随行的朱将军却被挡在外头。
“小丫头,门神不让俺进去,你自己小心。”它着急地嚷道。
听到它这么叫,可真出乎程瑜的意料之外,如果鬼进不了国公府,那么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忠国公的孙媳妇杨氏亲自出来迎接,两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加上年纪相近,彼此又很投缘,便不再那么拘谨。
过了一会儿,奶娘将睡得正香的男婴抱过来,杨氏一脸有子万事足的表情。
“这就是辉儿。”
程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嫩颊。“长得真可爱……”
“白天看来可爱,可到了夜里却是鬼见愁,去庙里求了平安符,也请过几个大夫来看都没用。”她叹道。
“嗯。”程瑜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哪里不对劲。
杨氏紧张地问:“如何?”
“身上并没有被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附上……”
“真的吗?太好了!”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程瑜想了又想,接着问:“可以带我到辉儿睡的地方看看吗?”
她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杨氏又亲自领着她来到辉儿的寝房,推开房门,程瑜先进去,几个国公府的婢女对她很是好奇,纷纷站在门外,看她在做什么。
程瑜四下张望,确定没有任何奇怪之处。
“如何?”杨氏抱着儿子,不安地站在门口。
程瑜摇了摇头。“这儿也没有——对了!你说孩子只有在夜里才会哭?”
“是啊,大概子时左右。”她看向身边的奶娘,奶娘也跟着点头。“几乎每,大晚上都是这样,然后一哭就到天亮。”
程瑜有些为难地看着对方。“目前还看不出什么,如果方便的话,可否让我今晚留在这儿?”
杨氏先是一怔,不过马上就同意了。“那就有劳你了。”
“好说。”她也希望这么做能找出原因。
这天晚上,程瑜就坐在辉儿的房里,看着睡在小床上的男婴,她绝不会容许任何人或是鬼伤害这么小的孩子。
“夫人,时辰快到了……”陪在身边的秋香脸色有些白。
她好笑地看着丫鬟。“你要是怕就别待在这儿。”
秋香抖着嘴唇。“奴婢不、不怕。”
“人不犯鬼,鬼不犯人,不会有事的。”程瑜安慰地说。
主仆俩等到都快打瞌睡了,终于有了动静。
屋内的温度变得更冷,程瑜吐出一圈白烟,看着有“人”进门,而且不止一个,它们飘到小床旁,伸手逗弄男婴,看来并没有恶意,不过本来熟睡的辉儿登时发出震天哭声,看来就是这些“人”惹出来的。
“能不能听我说句话……”程瑜不得不出声。
它们发现程瑜看得到自己,满脸讶异。
缩在角落的秋香就这么看着主子一个人自言自语,幸好她早就知道主子能与鬼沟通,否则一定会觉得这个女人疯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和对方沟通了半天,程瑜这才恍然大悟,也就难怪门神会让它们进来了。“我也不是不能明白你们的心情,这么可爱的孩子,换作我也喜欢,但如果真的为了他好,还是不要再这么做。”
对方似乎也能了解她是好意,不舍地看了男婴一眼才离去。
程瑜回头告诉秋香。“它们已经走了。”
丫鬟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知道问题出在哪里,程瑜便把杨氏请到房里,就连她的公爹和相公,也就是忠国公和世子也都来了。
程瑜跟这位外表威严的国公爷见了礼,才把原因讲给他们听。
“其实辉儿之所以会在半夜啼哭,是因为祖先们很高兴他的出生,又太喜欢他了,所以每天晚上都来逗孩子。”
“你说是咱们的祖先来看孩子?”忠国公惊讶地问。
她颔了下首。“因为世代都是单传,让它们很担心,得知辉儿出生,它们可是开心得不得了,才会每晚来看他,可终究人鬼殊途,这么小的孩子哪禁得起它们这么摸个几下,自然会觉得不舒服,便哭个不停。”
杨氏抱着哭得满脸泪水的宝贝儿子,在脸蛋上亲了又亲。“祖先也喜欢辉儿,真是太好了,相公说是不是?”
“想不到是这个原因,只要没事就好。”世子也放下压在心中的大石头。
忠国公感慨地说:“我真是个不肖子孙,让祖先这么操心,可是它们往后如果再来看孩子,会不会又受到影响?”
“还请国公爷明天一早就跟祖先上个香,告诉它们会好好照顾辉儿,让他顺利长大成人,请它们放心,它们应该就不会再来了。”程瑜说道。
忠国公用力拍了下大腿,对于程瑜所言,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好,等天一亮就马上办这件事。”
能够帮上忙,程瑜也松了口气,跟着便起身告辞。
又过了几天,忠国公命人送来不少答谢的礼品,原来自从那天之后,辉儿晚上都睡得很好,也不再啼哭。
有了忠国公的例子,加上杨氏又不小心在茶宴上提起,这件事顿时成了贵妇圈里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送到容府的帖子更如雪片般飞来,全是想邀请程瑜喝茶,顺便请她看看府里的状况,保个平安。
不到半个月,她已经成了京城里头的大红人。
程瑜忙着应付上门的帖子,可她对跟那些装腔作态的名门贵妇喝茶、陪笑脸的事没兴趣,便从其中挑出几个真的需要帮忙,而不只是觉得有趣好玩才邀请的人,答应对方前往拜访。
而容子骥也没闲着,由于钦天监监正的人选难产,让皇上很头疼,不时召见王公大臣进宫商讨。
“……微臣参见皇上、德妃娘娘。”他来到御案前见礼,见萧德妃也在座,可不认为是凑巧。
皇帝比了个平身的手势。“爱卿免礼。”
“谢皇上。”容子骥起身退到一旁,听候差遣。
身为一国之尊,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只因为这个职位太重要,关系到整个天下的命运,不是一般人能担负得起的。
就见皇帝捻着胡子,两道眉也皱成川字。“朕今日召你进宫,依然是为了钦天监监正一事,朕思前想后,还是认为只有徐长规最为适任,他不只是前任监正的徒弟,还是正统门派出身,对于观测天象又有独到的见解,爱卿为何坚决反对呢?”
闻言,容子骥立即上前一步,拱手回禀。
“回皇上,微臣认为钦天监监正一职攸关我朝国运,要能正确推算吉凶,为人就必须正派,做到无欲则刚的地步,可是徐长规此人平日喜好拉拢朝臣,并未把心思专注于阴阳术数上头。”
虽已四十多岁但艳丽不减当年的萧德妃,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凤翔侯此言差矣,徐长规与朝臣交好,并不代表他对阴阳术数不专精。”
“微臣并非怀疑,只不过是担忧罢了。”容子骥不疾不徐地澄清,免得让人误以为自己存有成见。“听说前任监正李淳丰早在年初时,身体就已经出现异状,神智时而恍惚、时而清醒,身为监副,还是徒弟兼女婿,徐长规却未曾延请御医前去医治,还刻意隐瞒其病情,连皇上都被蒙在鼓里,此举令人百思不解。”
皇帝不免惊讶。“有这等事?”
“胡说!这么大的事,徐长规又怎敢欺瞒皇上?”萧德妃眼露凶光,大声斥责他的胡言乱语。“凤翔侯可要拿出证据来!”
“这也是钦天监内的阴阳生无意之间提起,此事才传扬开来,无奈他们也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听命行事。”容子骥俊脸一整。“皇上,李淳丰卧病在床那几个月,正好是“百鬼夜行”闹得最凶之际,徐长规身为代理之人,却拿不出解决之道,又怎能把整个天下的命运交由此人?”
险些看错人的皇帝不免开口责备。“爱卿早该跟朕明说才是。”
容子骥连忙跪下请罪。“微臣也是再三确认之后,才敢禀奏皇上,以免冤枉了好人,还请皇上恕罪。”
“起来吧!”皇上摆了下手,让容子骥起身说话。“朕当年若选择王朔,让他担任监正一职,今天也不会这么头疼,可惜他已经死了……”
“皇上……”萧德妃娇声回禀。“臣妾以为徐长规之所以隐瞒李淳丰的病情,全是李淳丰个人的意思,就是怕官位不保,想当年他可是为此费尽了心思,自然不肯就这么收回去。”
“敢问德妃娘娘为何如此笃定?”容子骥虚心请教。
萧德妃瞪他一眼,然后夸张地叹了口气。“本宫只是对当年的事还记忆犹新,李淳丰因为与皇后娘娘的关系,因而得到最有力的支持,才能当上钦天监监正,然而他私下还是相当忌惮王朔这个师弟,一再相逼,最后终于把人给逼死了,像他这样的人,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把责任推到一个死人头上,还真是高招!容子骥好生佩服。“娘娘这么说也不无道理,碍于师徒之情,又是翁婿关系,徐长规也不得不从。”
她娇哼。“本宫就是这个意思。”
容子骥垂下眸光,很轻很轻地补上几句。“即便如此,还是犯了欺君之罪,德妃娘娘说是不是?”
一听,萧德妃阴狠的目光马上射过去。
皇帝喝了口参茶。“让朕再想一想。”
萧德妃立刻张口再劝。“皇上不是打算在正月之前决定监正的人选吗?到时谁来卜测来年的吉凶运势?”
“朕想歇着了。”皇上头疼地道。“爱卿也退下吧。”
容子骥不动声色地跪拜,正要退出御书房,萧德妃又开口了。
“皇上不是也宣了徐长规进宫?他应该已经在外头等了,不如先听听他的解释……”她维护的意图十分明显。
皇帝揉了揉鬓角,朝身边的小太监说:“去跟徐长规说……”
容子骥只听到这里,猜得出皇上对徐长规接任监正之事已经存了疑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