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缺月悬于天际,月色朦胧间,教人分不清平铺在石板上的是盐还是雪花。
  神情疲惫的秋茗提着灯笼,独自在这片临海的盐场上巡夜。他白日里要跟大多数伙计一样引海水入场晒盐,任风吹任雨打,夜里伙计们都睡下了,盐场主事就把他叫出来打更巡夜,根本没有让他休息的打算。
  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再过十日,他就会被活活折磨而死。
  死他很怕,可他更怕二少爷跟前没有人服侍,上次因为要替二少爷喝酒,不慎让二少爷摔伤,他为此自责了好久。
  睡意朦胧之下,他的视线逐渐模糊起来,让他格外想念二少爷。
  “秋茗。”海风中忽地传来熟悉的呼唤。
  “我真是第一忠仆啊,连在盐场都能听到二少爷唤我。哎呀,一定是我太想主子而听错。”秋茗掏掏耳朵,以为自己已能与主子心灵感应。
  暗紫的袍子仿佛是月夜下的一片阴云,轻轻落在秋茗身后,拍拍他的肩膀。“你没听错,是我在叫你。”
  “二少爷!奴才不在身边,主子有按时用饭吗?在祠堂里有没有睡好?会不会没有人给你送饭,主子……”
  “我很好。”林星河淡淡地道:“秋茗,我现在要带你离开盐场。”
  “可秋茗要是离开,老祖宗又会藉机……”再次刁难是可以想见的。他人虽然老实忠厚,而且头脑也很灵光。
  “我不会再给他们机会伤害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我们离开泉州,带着娘和萧竹一起离开。”秋茗这位可靠的忠仆,在他心中早就是他的亲人,他不会再让那群人伤害他的兄弟。
  “一起走?”
  “对,一起走。”
  “那太好了,二少爷,秋茗跟你走,不论上刀山下火海,秋茗一定跟着你。”凭二少爷的本事和心地,他秋茗饿不死的。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你收好,仔细听我说,我已经把能收的债都收回来了,在找到落脚点之前,足够我们撑一阵子。现在我带你离开盐场,明日天一亮你就拿着这五千两到港口租下一艘海船,不能太大,但也不可太小。我们沿着海岸前往江南宁波。这些时日,你要备齐船上的吃穿用度,不但如此,还要找牙婆雇到厨娘一名、丫环两人。一切安置妥当后就在港口等我。”
  “二少爷放心,小的一定尽全力去办。”
  “好!记住我说的话,我带你离开这里。”
  主仆俩做了一些巧妙的安排后,悄无声息的从盐场消失,未被任何人发现。翌日,天一亮,盐场的主事伙计们再也没有见到过秋茗这个人。
  秋茗到哪里去了呢?盐场主事四处查看,最后在岸边找到了秋茗的灯笼和他的鞋子,而有一位伙计在秋茗的床褥底下发现了他留下的绝笔信。
  见了那封用血写成的遗书,主事得出结论:秋茗自尽了!这个小鬼铁定是受不了盐场的辛苦劳作,在深夜投海身亡。
  消息传回林府里,不过就是死了个下人,因此没人在意,这件事就如风一般轻轻散去。
  没有任何人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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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星河坐在林宅长长的回廊边,手握书卷,像是藉着柔和的光线正津津有味的阅读着书中内容。
  但他一双幽深如井的眼睛实际上却游走在书本的边缘,偷瞄着回廊之外,梧桐树间那一抹娇丽高挑的女子。
  “萧竹,你点算好了吗?”
  她并不是一个人,在她身前,是林府总管沐秀和祖母房里的何嬷嬷。
  该死!又没有机会接近她了。
  自从他命秋茗备好海船以来,他始终都在找机会接近萧竹,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沐秀不论走到哪里,都要带着萧竹一起,不论是与府里的婆子们吩咐差事,还是到库房里点算银器金器,沐秀都不允许萧竹离开她一步。
  本来以为夜里会有机会接近她,没想到沐秀严防死守得让人绝望,她让萧竹直接搬进了她的寝房。
  有几次,他也像这样状似闲散地坐在宅子某处,等待萧竹经过,可佳人明明知道他在附近,却从不敢与他有一丝的眼神交会。这情景令他隐隐觉得失落,不过事前是他嘱咐不能透露出两人的关系,因此对于她的冷淡,他也只能忍耐。
  相见不能相近重重地折磨着林星河。他想她、念她,思之欲狂。他好似陷进了一座四面都是高墙的院子,坐困愁城,被思念煎熬。
  他要用什么办法在不惊动沐秀和祖母的情况下将她带走?
  转念一想,是人总有破锭,他只得静下心来,好好地等着沐秀出错。他的船已在码头备妥,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只要沐秀一个疏忽,他就能立即带着萧竹远走高飞。
  然而老话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在他等沐秀放松警惕的当头,娘亲却毁掉了他全盘计划。
  六天之后,接近晚膳时间,祖母房里的何嬷嬷沉着脸前来通报。“二少爷,老祖宗命你现在就去主屋。”
  林星河顿觉有异,面上却没有表露,他猜不出有什么事会让根本不愿和他多有交集的祖母急着见他。
  “二少爷如果还想再见到三姨娘,最好动作快一点。”何嬷嬷冷着面孔,语带嫌恶地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冷沉地回应。
  “三姨娘今日趁人不备,偷了沐总管的库房钥匙,带着她从外面叫来的宵小偷拿了库房里七个银盘子、六双玉筷、八扇金屏风,还拿了库中的十六个大金锭。”
  听到这里,林星河掀袍起身,直奔主屋。一路上,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娘啊,这就是你想出来的解决办法吗?他气得不住在心里低骂着。此举简直是授人以柄,祖母定会大作文章,这下恐怕林府是一刻也住不下去了。
  穿过层层华丽的月洞门,林星河来到主屋。此时,里头灯火通明,人还不少,有他认识的下人,也有他从来没见过的家丁。
  他的母亲田富娣被三、四个壮汉扣在地上,边上是五、六个灰头土脸,衣衫破旧的男子,他们同样跪在光滑的地上。
  “老不死的,你放开我!这些东西是我的,是老爷临走之前答应要送给我的,我拿走有什么不对?”披头散发的田富娣大声咆哮着,强力扭动的身躯让扣住她的护院家丁们差点抓不住她。
  “你的?我儿子的东西就该是我的,什么时候轮到你头上?”
  “儿子,给我揍他们!放开我,我儿子在这里,你们别想占我便宜!”
  林星河足尖一点,移动身形来到母亲身侧,家丁护院们来不及防备,随即被他挥来的掌风震开。
  粗鲁地拉起母亲,他冷冷地瞅着祖母。
  “有事冲着我来吧。”
  年势已高的老夫人颤颤巍巍地从椅上站起,指着自己被打肿的眼睛,“你瞧瞧你娘做的好事,老身差一点就死在她的拳头之下了!”
  林星河闭眸吸气,无力地瞥了母亲一眼。
  “老不死的,我怎么就没把你打死!”田富娣愤怒地大吼。
  “何嬷嬷,带我娘出去。”林星河咬牙说道。
  娘既蠢又笨,目不识丁,空有一身蛮力,除了闯祸闹事,别无所长。可即便如此她仍是他的母亲,不能不管,爹死后,他是她唯一的依靠了,他必须照顾她。
  “为什么要我走?我不走!”
  “娘,让我把事情处理好,别再闹了!”林星河低吼。
  本想继续撒泼的田富娣一见儿子脸色沉重,便把话都梗在了喉咙里。她还看得出来谁是救星,若惹儿子生气,她就真的没指望了。
  田富娣被带走后,林星河看了看地上那几个獐头鼠目的宵小,心里泛起苦笑。娘怎能找这种人来一起偷盗林家财物?
  “林星河,大清律例上记载,偷窃两百两财务者,绞立决。今日别说两百两,他们偷窃的东西说有一千两也不为过,所以老身这就要把田富娣和一帮宵小送官府严惩!”老夫人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对当朝律令自然熟稔,说起话来相当的有气势。
  林星河看着祖母,沉默不语。
  “看你娘今日干的好事,她死定了。绞立决明白是什么意思吗?”老夫人抚着肿起来的眼睛,得意扬扬地说。
  他懂。
  林星河心里想着,只要母亲被关入衙门大牢,开堂过审,便会被判处绞刑,去和爹作伴。
  幽幽的环顾一下四周,看看这座大宅的主屋,瞄了瞄挂在柱上的对联,他很冷静地说道:“祖母,开条件吧。”
  他娘蠢笨,可他不笨。若不想交换条件,祖母定不会叫他来这里,只会把娘即刻送往衙门。
  “带着你娘给我滚出林家。”老夫人厉声吼道,布满皱纹的嘴可怖地开合着。
  “就这样?”林星河挑挑浓眉,面带冷笑。
  “还有放弃属于你的那份家产。”
  “只要我带我娘离开,放弃属于我的家产,我娘就能安全无虞?”
  “不错,这可是我给你的恩惠。怎么,难道你想跟我讲其他条件?”老夫人讽笑道。
  “孙儿怎敢违逆祖母?孙儿只不过有一个小小的要求,那就是祖母您得当着众人的面,对着天、对着地,对着林家列祖列宗发誓,永不将今夜之事张扬出去,更不能事后反悔,到官府告发我娘。”
  林星河镇定地将话说完,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好一个林星河,事态已如此严峻,他却一点也不落下风,颇具当年她相公的气度。
  老夫人在心底复杂地想。可惜他始终是田富娣生下的贱种,真是可惜呀。
  “怎么?祖母不敢答应?”
  “好,老身就答应你。不过,你们母子一刻也不准在这府里待下去,今日就给我滚。”
  林星河冷哼,“这府里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今夜我们就动身。”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再不走,依娘的性子怕是又要惹出麻烦。
  他很清楚地意识到,今晚非走不可了。
  “那你听好了,林星河,若今日之事老身向官府告发,就将身首异处,不得好死。”
  “很好,拜别祖母,后会无期。”
  “何珠和杏春院的丫头们,你们帮着二少爷收拾行李,今日送二少爷与三姨娘出府。”话说得好听是帮忙,其实只是为了监视这对母子的行动,以免带走什么不该带的。
  “遵命!”丫环们异口同声地回应。
  再也没有留恋,林星河转身离开主屋,疾步走向母亲所住的院落,路程当中他好几次四下寻找,都没能看到沐萧竹的身影。
  不好,这个时候萧竹到哪里去了?
  来到母亲的院落里,趁着何嬷嬷和红杏都在点算东西之际,他将胆小怕事的粉杏拉到一边。
  “萧竹她人呢?”
  粉杏一见二少爷瞪自己,连忙哆嗦着道:“回……回二少爷,今晚萧……竹,不不不,是大少爷要萧竹……陪他去李秀才家应酬喝酒。”
  “该死!”闻言,他阴沉的脸更显狰狞。
  粉杏见状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都快掉出眼眶。
  “你们做什么!凭什么动我东西,给我走开,给我走开,我不走,这里是我的家,我是老爷娶进林家的,你们凭什么赶我?”田富娣忽然冲进房里,凄厉的叫喊声尖锐而恐怖。
  她不但叫着,还动手打了红杏、绿杏和何嬷嬷,室内顿时惨叫声四起。
  林星河无法不管,只得暂且放下要紧的事,上前阻拦母亲。
  “你要做什么!你也要跟他们一起欺负我吗?”田富娣一见儿子,大放悲声,“你爹走了!呜呜呜,儿子,他们就这么欺负我们娘儿俩。”
  “娘,睡会吧。”疲惫的林星河靠近母亲,在她没有察觉时,拍了她的睡穴。“我们离开这里就好了。”
  他抱住母亲的身子,喃喃自语。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母亲最后的尊严。
  “东西已点算好,请三姨娘和二少爷出门吧。”一个时辰后,何嬷嬷抚着肿胀的脸向他说道。
  林星河走出院落在气势恢宏的大门前回首睇了林府最后一眼,才带着昏睡的母亲登上早已装好行囊的马车,离开这个他从小生活的地方。
  等沐萧竹随林星源返回府里,等待她的就是这般骇人的消息。
  “怎么可能?”她睁大了双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消息。
  “嘘!要不是二少爷临走的时候有问起你,我也不会来告诉你。”粉杏撇着嘴道:“二少爷真的走了。他答应老祖宗再也不回来。”
  沐萧竹对此心中有些慌,不过没一会儿她便宁定下来。
  “能平安离开倒也还好。”她垂下脸来,重新仔细地剪起灯芯。在一双巧手修剪之下,快要熄灭的灯芯重新跳跃出橙蓝的火焰。
  她的心如这火,在惊人的消息之下又重新烧起盼望。
  用不了多长时间,二少爷一定会回来接她的。他们有誓言、有约定,有一直笑着走下去的共同意愿。她知道,不论有多难,他都不会放弃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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