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黎雨佩
二○○八年八月。
问诊室里有一张柔软舒适的躺椅,还有一组米白色的牛皮沙发,靠墙处有一整排的书柜,里面摆的全是昂贵的精装书册。
墙壁是亮眼的浅橘色,窗户很大,透明干净,可惜没有打开,因为屋里正开著空调,二十五度,让人舒服的温度,可是黎雨佩却觉得热。
她偏头,望向屋外的如荫绿草,一丛丛的小花张开花瓣在风中招摇,紫的红的黄的,把夏天妆点得热闹非凡。
不喜欢夏天,她比较喜欢下雪的冬天。
即使穿著小外套,还是可看得出她的手臂过份纤细,她很瘦,带点病态的苍白瘦削,青筋明显地浮现在她的手背上。
她把头转回来,略略颔首,脖子上的银质十字架平贴在胸口。
她的手指头在裙摆上画圈圈,她的指甲不长,淡淡的樱花色,是指甲的原色,眼睛又亮又圆,睫毛又翘又卷,她的长发直直地披在肩膀、落在腰际。
汪荐何注意到了,她在坐下之前,要先把头发挪到一旁,不然会压到头发。她的头发相当长,但保养得很好,乌溜溜的发丝像一匹绸缎,柔顺地贴在背上。
她刚进门的时候,他眼睛一亮,还以为是天使来报到,让他的心呛了几下,卜通卜通的一阵乱跳。
她干净清新的脸庞像天使,嘴角边若隐若现的酒窝甜得像天使,无辜纯洁的表情像天使,连身上都穿著天使的专用颜色,纯白色。
只差一双翅膀了,再给她插上一双翅膀,她一定会从窗户飞出去,寻找她的上帝。
汪荐何是精神科医生,学成归国近三年,除了在自己的诊所看诊之外,还在大学里面兼课。
黎雨佩是姜非凡介绍的病人,挂过三次号,爽约两回,今天他才第一次看到本尊。
汪荐何和姜非凡是很要好的朋友,在国外念书时认识的,那时一群华人经常聚在一起,聊聊家乡事,做做家乡菜,慰慰思乡情怀。
年轻的他们都以为要飞得够高、飞得够远,才能开拓眼界,哪里知道,真的离乡远走了,才发现,只有这块小小的土地才能让自己安心。
因此毕业后,大伙儿一个个回来了,留在异国深耕的人反而不多,他们在美国认识、分离,在台湾重聚。
黎雨佩看起来很年轻,目测年龄是十八、九岁,但病历表上填满的年龄,已经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还能像个陶瓷娃娃的女生不多,更别说像个未受污染的天使了。
黎雨佩是姜非凡的妹妹,两人之间没有血缘,但关系密切。姜非凡忧心忡忡,他说,雨佩长期待在家里,被妥善地保护著,就像是易碎的糖果……他用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形容词,让汪荐何听得头昏脑胀。
汪荐何只好捺住性子用自己的方式发问,问黎雨佩的脾气个性、生活环境、成长历程,然后,他推论,黎雨佩的单纯不是因为过度保护,而是寂寞。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他压下录音键,开始他们的第一回咨商。
“知道,大家都说我疯了。”她扬起睫毛,笑著和他对视。
他给她一个笑脸。很好,传说中不说话的女生在他面前开口了,那多少代表,这是个好的开始。
“谁说你疯了?”
“管家、厨娘、司机……”她顿了一下,然后又接著说:“非凡哥哥和晨希嫂嫂。”
“非凡说你疯了?”
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眼睛看她、耳朵听她、脸上挂著微笑,双手安详地在大腿间交叠,很标准的心理咨商师动作。
“他没明说,但我知道,他认为我疯了。”她回答得笃定,那样的眼神,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精神异常。
“你觉得自己疯了吗?”
“照理来讲,我这种人应该早就发疯,可是我的韧性很强,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疯。”她两枚瓣唇开开阖阖,说话有条有理。
“你这种人?哪一种?”
“我的八字是孤独,生肖是寂寞,星座是孤寡,每个和我沾上边的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她偏著头看他,像在用眼神问他,你不怕吗?
“非凡是你哥哥,他还活得好好的。”汪荐何举出实例。
他手中也有黎雨佩的资料,母亲在她童年去世,父亲一年多前也不在了,她的确是个很孤单的女生。
前些年,她仰赖、依靠非凡,没有非凡,她就成了失去大树的寄生植物,顿时没了存活力量。她还和非凡谈过条件,要他娶她,结果,两人维持了将近一年的婚姻,直到她撑不下去,主动放弃。
她之后出国半年,姜非凡以为她散心之后,会恢复原本的开朗性格,没想到回台湾之后,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不再开口跟任何人讲话。
他们想尽办法,想勾引她聊天,却从来没有成功过,到最后姜非凡不得不认为黎雨佩精神有问题,遂找上昔日好友帮忙。
“那是他聪明、逃得快,如果他继续留在我身边,也许现在也不在。”
她低下头,长长的头发掩去她的脸庞,她的脸很小,小小的苍白在发隙间忽隐忽现。
“你的论调很奇怪。”
“你们当医生的只相信科学,如果不心存偏见,你会发现世间有一种俗称‘扫把星’的人。这种人,谁沾了都要倒楣。”她用力点头。
“于是你封闭自己,不和任何人对话?”
“不是封闭,只是懒。”
她懒得说话、懒得吃饭穿衣、懒得生活……她只想窝在棉被里,抱紧枕头,假装玩偶阿菲还在胸口,她只想不停睡觉,让自己停在一种空茫、迷糊的状态,舒舒服服、不用脑袋过日子。
“觉得很累?”
“嗯,很累。”她轻点头,一点再点,脖子像装了弹簧圈。
“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说话。”
眼光落在他身上,她也不懂为什么自己愿意和他说话?是因为……他身上有和阿浪相似的特质?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也不露齿,只是把嘴唇歪向一边,教人搞不懂他的笑是真心或只是应付?
她摇头。阿浪不在了,她不该放任自己,想他太多。
“摇头是什么意思?”汪荐何问。
“你很贵。”
他很贵?不会吧,他以为自己的收费很合理。
第一次,汪荐何觉得自己被打败,额头上像有五条黑线加两只横飞乌鸦,嘎嘎嘎,发出几声怨叹。
耸耸肩,他继续引她说话,“你知不知道你的懒让非凡担心得不得了?”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可以帮我吗?”
“帮什么?”
“用你的专业帮我向非凡哥哥证明,我没有发疯,以后不要再逼我来找你。因为……”
“因为什么?”
“和你说话很累。”
很累?不,他很帅、讲话很温柔,来咨商过的病人都会爱上他,并期待下次再相逢……她一斧头敲碎了他的自信。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接下来,不管他问什么,她都不肯回答,任他自言自语,口水用尽。
“雨佩,你知道我很贵,但时间还没到,我不能让你离开。”他指指手表,提醒她,她还在继续撒钱中。
点头,她听进去了,但没回话,看他的眼神里明白写上一句话——没关系,偶尔浪费可以接受。
她离开椅子、走到窗边,额头靠著玻璃,两手环抱在腰际,静静看著窗外,虽然她并不喜欢夏天。
黎雨佩离开后,汪荐何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电话给姜非凡,告诉他,他妹妹没疯,只是有心结,唯一帮得了忙的办法是找到结、打开它。
说这种话很容易,也很不负责任,但在为数稀少的交谈时间里,他还能取得这个结论,不简单了。
之后,他再打另一通电话,给另一个好朋友——
“阿权,我今天碰到一个天使,我保证你没看过这么干净清纯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