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天下来,两人聊的话题都离不开木雕,姚锦杉原本打算只教她一、两个绝窍当作赔罪,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这位童家二姑娘的悟性颇高,而且认真好学。要知道,香山帮内有三千多名匠人,皆是男子,还没有遇过哪个女子像她这般专心投注在雕刻上头,一坐就是五、六个时辰,还不喊累。
姚锦杉内心不是没有挣扎,几次想起她如何以母亲的遗物来要胁自己,以及她娘家人虚伪恶心的嘴脸,火气就上来了,可只要聊起木雕这门功夫,以及对它的热爱,马上又搭上话。
他越教越起劲,但也呕到快吐血。
就拿现在来说,姚锦杉看着手上凿好的粗胚,告诉自己不该坐在她的寝房,可童芸香就坐在对面,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评论。
“如何?”她既期待又怕受伤害地问。
“嗯……勉强过关。”他沉吟后回道。
她有些失望,但是不气馁。“你要告诉我哪个地方不好,我才知道要怎么修正,把话说得难听点也没关系,我禁得住批评。”
姚锦杉冷冷一哼。“上次是谁说不想听到我有任何批评?”
“那是因为……我以为你会针对我这个人故意贬低,不过现在知道你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男人,是很认真在教我,我自然也可以接受批评。”童芸香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瞪着她。“你说我心胸狭隘?”
童芸香立即澄清。“我是说以为,现在已经知道你不是了,你肯不计前嫌地教我,证明你是个大好人。”这样总该满意了吧?
“哼!”他脸色还是不大好,垂眸看着手上的粗胚。“这是什么?老鼠?”
她秀眸圆瞠。“什么老鼠?这明明是兔子!”
“为什么想刻兔子?”姚锦杉随口问道。
“我打算送人,对方是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孩,我想她应该会喜欢兔子才对。”童芸香翻找着手上的图稿。“真的不像兔子吗?我见过兔子一回,不过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你看。”
姚锦杉看着几张图稿,表情有些嫌弃。“画得不像。”
“你看过兔子?”她咬牙问道。
他横睨一眼。“那是当然,我还吃过兔肉。”
“你怎么吃得下去?”童芸香一脸作呕。“想不到你为了口腹之欲,竟能把那么可爱的小东西杀来吃!”
“又不是我杀的!”姚锦杉轻斥道。
童芸香还是用看待凶手的眼神瞪着他。
“……今天不教了。”他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今天不教?意思是明天还会教我吗?”说着,她忍不住噗哧一笑,粉色唇角不禁往上扬。
其实她一直在等他何时翻脸,又再度摆脸色给她看,但是这十天下来,姚锦杉不仅很有耐心地教导她,若有不懂之处,也会讲解到自己明白为止,能这么近距离地说话,没有再恶言相向,让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期待他能够用正眼看待自己,真正认识自己。
她真的很傻对不对?
“但我实在情不自禁……”童芸香苦涩地喃道。
两天后,姚锦杉提了一只竹笼回来,里头有只温温顺顺、白白胖胖的兔子,就连程子浩才两岁的儿子都高兴地嚷着要跟牠玩,于是他打开竹笼,让兔子跑到外面来。
“兔子、兔子!”小芝麻开心地拍着兔子的屁股。
“轻点!不要吓到兔子。”母亲林氏赶紧斥责。
刘氏看着孙子高兴的模样,也跟着呵呵笑。“小芝麻喜欢兔子?”
“兔子……”小芝麻一把扑过去将兔子抱住,没想到受惊的兔子开始乱踢,吓得小芝麻立刻放开牠,不敢再靠近。
程承波一脸疑惑。“怎么突然买兔子?是想杀来吃吗?”
“当然不是杀来吃,是……”姚锦杉怎么说得出口?“没什么,只是一时兴起才买下来,想说小芝麻会喜欢。”
等到小芝麻累了,趴在他母亲的身上睡着,他才提着竹笼回到耳房,摆在童芸香面前。
“兔子长什么模样,好好看个仔细。”他凉凉地道。
童芸香看着兔子,又看看他。“你买的?”
“如果不要,我就杀来吃。”
“我当然要了!”她马上把竹笼提走,退了好几步远,深怕姚锦杉会来抢,接着才赧然地道。“谢谢。”
瞥见她羞涩的女儿娇态,姚锦杉心头一震,惊觉到自己太多事,根本不必为她设想这么多,但是做都做了,再说这些已经太迟。
“不必谢我,我只是受不了有人把兔子刻成老鼠,想要拿去卖钱,就得刻像样点,若是被人嘲笑,也会间接连累到我。”他丢下这句话,就匆匆地出去了。
这是专程为她买的吗?童芸香不由得蹲在地上,看着正在啃菜叶的兔子,那么悠哉自得、没有烦恼。“我真的可以期待吗?只要有他喜欢他未婚妻的十分之一,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想白费姚锦杉的心意,她马上动手画起图稿,然后重新凿粗胚,这次一定要让他没话说。
当天晚上,姚锦杉和程承波两人在厅里喝了几杯,又聊了好一会儿的话,约莫亥时左右才回到耳房,见她寝房的烛火还点着,想着她八成又在做木雕。
这位童家二姑娘一旦工作起来,可以说是全神贯注、不吃不喝,直到不得不休息为止,这一点跟自己很像,难怪有些想法会很契合。
“如果她没有用母亲的遗物要胁我,逼我娶她为妻,也许……”
也许什么?
姚锦杉用力甩了甩头,虽然跟这位童家二姑娘有共同的喜好,只要放下心中的成见,还是很谈得来,但那又如何?他的心里自始至终只有玉娴一个,绝不会对其他女子动心。
十月中旬,香山帮的匠人已经准备来修缮房子,因为用的是母亲留下来的银子,姚锦杉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口上。
这天是个宜开工的好日子,他和程承波准备供品、米酒和纸钱拜过福德正神后才正式动工。
“这位便是东家,姓姚。”程承波跟匠人们介绍。
“姚爷。”匠人们朝姚锦杉躬了下身。
“接下来这段日子就有劳各位了。”他朝众人拱手回礼。
见他态度客气有礼,匠人们也笑着道:“哪里、哪里。”
接着姚锦杉开始和他们讨论细节,并指出几处需要修复的地方,见他对苏派建筑工法有相当程度的了解,木工部分更是熟稔,不输给他们这些老手,众人不禁刮目相看,讨论得也就更热烈。
直到告一段落,姚锦杉才让匠人们去干自己的活,他则走回天井,打算让表弟先回去,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就好。
这时,有个迟来的匠人就这么迎面走来,他瞥了姚锦杉一眼,突然大叫一声,脸色惨白地跌坐在地,提在手上的工具箱也掉了。
姚锦杉看着他,见对方大约四十出头,身穿短褐,个子也不高,那表情就像是大白天见鬼了。“你怎么了?”
“锦、锦杉哥……你死了这么久……怎么现在才显灵?”这名匠人扁起嘴巴,突然哭了起来。“我原本不信你是真的死了,这下不得不信……”
听到骚动,程承波走向他们。“发生什么事了?”
姚锦杉愣了一下,会叫他“锦杉哥”的只有一个人。“你是……阿卯?”
陈卯既高兴又难过,放声大哭。“锦杉哥就算做了鬼也还……记得我……呜呜……锦杉哥……”
“看来是你的旧识。”程承波对表哥道。
“阿卯,你先起来。”姚锦杉朝他伸出手臂,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坐在地上哭,实在不成体统。他以为过了三十年,人事全非,香山帮的匠人他也不是全都见过,应该不会这么巧,没想到还是遇到旧识了。
看着伸来的手掌,陈卯神情有些害怕,但是想到这辈子自己最信服、崇拜的就是锦杉哥,他不嫌自己笨,总是很有耐心的教导自己,还当自己是朋友,如果他开口要他死,他恐怕眼皮也不会眨一下。
陈卯握住眼前的手掌,瞬间傻住,眼泪也忘了流。
姚锦杉用力拉他。“快起来!”
“呃……”陈卯从地上爬起来,怔怔地看着他。“你是锦杉哥?”
他颔首。“没错。”
陈卯望着自己的掌心,想到刚才摸到的手是温暖的,不像死人一样冷冰冰的。“你真的是鬼?”
“我不是鬼,我还活着。”姚锦杉笑道。
“欸?”陈卯又大叫一声,将他从头到脚看一遍。“你真的没死?可是……可是外表看起来一点都没变,就跟三十年前一样……”
姚锦杉苦笑。“说来话长,有空再告诉你。”
“你真的是锦杉哥?你真的没死?”他嘴巴张得好大,终于笑开了,又叫又跳,欢天喜地的模样就像猴子似的,让姚锦杉觉得这人真是一点都没变。“老爷子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不知道有多高兴!”
“师父他老人家还好吗?”姚锦杉关心地问。
陈卯猛点着头。“老爷子很好,虽然已经八十岁了,还能到处走动,处理帮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他偶尔还是会念着锦杉哥,说你死得太早,他还没把一身绝活教给你……对了!得快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老爷子!”
“这件事我会看着办,你也是被派来修缮我这座宅子的吗?”他问。
“原来这是锦杉哥住的地方……呃……叫锦杉哥好像怪怪的,再怎么看,我的岁数都比你大上许多。”陈卯抓了抓头笑道。
他也这么想。“那就叫锦杉吧。”
“那怎么行呢?”这样太失礼了。
“就这样吧。”姚锦杉不在意这点小事。“今晚咱们喝两杯,我有很多事想要问你,也要让我瞧瞧你的手艺,肯定已经比我好。”
个性老实的陈卯只是傻笑,高兴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当晚两人就坐在一堆木料旁,喝着小酒,看着月亮,聊着三十年来香山帮内的人事变迁。
“老爷子这辈子也只收了三个徒弟,就数你最受他赏识,大家私下都说下一任帮主肯定是你,不过后来你下落不明,又失踪这么多年,大家都认为你死了,另外两个为了争帮主的位置,整天斗来斗去,无心工作,让老爷子非常失望,如今知道你还活着,他们休想跟你抢。”陈卯可是站在他这一边。
姚锦杉摇了摇头。“话不能这么说,两位师兄比我更早进入帮里,年纪也比我大,应该优先考虑。”
“依人品和能力,老爷子铁定会选你。”他可以肯定。
“你呢?”姚锦杉换个话题。“孩子有几个了?”
陈卯咧嘴笑了笑,一脸幸福。“有两男一女,两个儿子也想当木匠,不过跟我当年一样笨,女儿已经嫁人了。”
他很羡慕。“真是好福气。”
“那你怎么会……”陈卯比了比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点都没有变老?害我以为看到鬼了。”
这时姚锦杉才缓缓将那段神奇经历说给对方听,不过省略了被庶弟陷害的家丑。“……在一夜之间跨越三十年,这种事谁也没有想过,但我就真的遇上了,这件事目前也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我可不想走在路上被人指指点点,还是先别说出去。”
“没有锦杉哥的允许,我不会到处乱说的。”他拍胸口保证。“俗话说好人有好报,锦杉哥做人这么好,菩萨这么安排一定有祂的用意。”
姚锦杉却不以为然,见不到父亲最后一面、家产被夺、未婚妻改嫁他人,菩萨为何要这么待他?他不止一次这么问过。
“咱们不聊这个,干杯!”今晚与旧识重逢,应该开心才对。
“干杯!”陈卯傻笑地附和。
两只酒杯轻碰了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隔天,姚锦杉在宿醉中醒转,捧着沉甸甸的脑袋,对于昨晚的记忆有些模糊,直到程家的奴才带着醒酒茶来敲门,他才下床盥洗。
“什么时辰了?”这个十全是在表弟身边伺候的人,很忠心。
十全转身回道:“已经是巳时了。”
“昨天晚上我是怎么回来的?”姚锦杉发现身上穿的长袍已经脱下,却不记得是自己宽的衣还是别人。
“是老爷和奴才一起去带表少爷回来的。”十全顿了一下。“不过回耳房时,原本老爷打算送表少爷回新房……”
姚锦杉面露紧张之色。“然后呢?”表弟明知他们成亲至今都不曾同房过,这不是故意添乱吗?
“表少奶奶前来应门,老爷便说表少爷喝醉了,希望表少奶奶今晚能多费点心思照顾。”十全据实回道。
他听完脸都绿了。“结果呢?”
十全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表少奶奶拒绝了。”
“她拒绝了?”姚锦杉错愕地喃道。
“表少奶奶说表少爷不能睡在她那儿,还说不想让表少爷误会她想要乘机占便宜,再以此来要胁。”十全知道表少爷夫妻分房睡,不过其中的缘由并不清楚,当奴才的就是不要多嘴,自然不敢问。
“她真的这么说?”他再确认一次。
为了证明所言不假,十全特别加重语气。“表少奶奶确实这么说,奴才不敢骗表少爷半个字。”
姚锦杉也不是怀疑他,只是有些混乱。“我知道了。”
“那奴才去把饭菜端过来。”说完,十全就出去了。
他坐下来喝了口醒酒茶,揉了揉太阳穴。“若她真的心机重,又懂得算计,就该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再利用它来要胁,但她却拒绝了?”
他若有所悟地低喃。“她是真的不想再让我误会才会这么做?不对,我怎么替她说起话了?可是……事实就是如此,她知道我心里只有玉娴,不想让我为难……”
真是这样吗?
如果是,那么她之所以用母亲的遗物来逼婚,是另有苦衷?
想到这里,姚锦杉觉得这位童家二姑娘似乎不是自己原本想像中的那种人,她跟她的爹娘是不同的。
一直到用过简单的饭菜,他才走到隔壁的寝房,举起右手,正要敲门,童芸香正好开了门出来。
两人同时愣住。
“昨晚……打扰到你了。”这是姚锦杉变相的道歉。
童芸香牵动唇角,知道这个男人已经听说她昨天晚上拒绝让他进房的事,不知他会如何看待她?与其等他指责自己又想玩花样,想要故意博取他的信任,她还不如先开口。“我真是后悔,要是答应照顾你一夜,或者趁你喝醉跟你……做成夫妻,就能利用这个把柄来威胁你了。”
姚锦杉发现她在说话时不自觉地转开目光,不肯直视自己,摆明了口是心非。“但你还是拒绝了。”
“那只是做做样子,别忘了我是个阴险自私的坏女人,满脑子都在算计别人,不要这么轻易就相信我。”她说着反话。
姚锦杉笑咳一声。
“你笑什么?”童芸香嗔恼。
“没什么。”他就是突然想笑,没见过有人这么说自己,这一笑,也渐渐化解心中对这位童家二姑娘原本的愤怒和不满,不再像之前那般耿耿于怀了。“因为昨天遇到旧识,心情一好,才会多喝两杯,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
她不免惊讶,还以为这个男人又会一阵冷嘲热讽。“我没有资格过问你的事,不必跟我解释这么多。”
这也是姚锦杉头一次不带任何偏见地看着她,想要了解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不得不威胁一个才刚见面的男子娶她。
见他盯着自己,也不说话,童芸香以为他是在怀疑自己,不免有些灰心。“找我有什么事吗?”
姚锦杉神情一整。“我……只是来看那只兔子。”连他都觉得这个藉口真烂。
“你该不会想把牠要回去?”她让到一旁,请他进来。
他走到墙边,蹲下来看着竹笼正在啃草的兔子。“除非你不想要了,那就送给小芝麻玩。”
“牠是你送给我的,谁都不能抢。”童芸香脱口回道。
一听,姚锦杉讶异地看着她。“你……”
童芸香不禁懊恼,这不等于承认自己有多在乎他送的东西吗?“我是说……这只兔子留在我这儿,我再多观察一阵子,一定可以刻得更传神。”
“那就留着吧。”他只能装作没听出来,装作不知道这位童家二姑娘或许对自己怀有情愫……不,不能往那方面去想,否则他恐怕无法再处之泰然。
她道了声谢,转身走回堆满木屑的桌旁,将完成的细胚拿给他看。“你帮我看看这只兔子雕得怎么样?”
“不错,刀工和技法大致上都掌握住了,一旦熟能生巧,会更臻圆熟。”姚锦杉仔细观看尚未着色上光的木雕兔子,认真下评语。
听他开口称赞,童芸香喜不自胜。“是你这个师父教得好。”
“你要拜我为师吗?”他挑眉问道。
“请容我拒绝。”童芸香娇哼,拜他为师岂不矮上一截了?
姚锦杉低笑。“那还真是可惜。”
“既然兔子已经完成,也该送去给客人了……今天你若没空,我可以拜托表舅母找个婢女陪我走一趟,这点要先跟你说一声,请你谅解。”她就怕踩到他的底线,把还很脆弱的关系又破坏了。
自己真有这么不通情理吗?
答案当然是有。
他从一开始就不信任她,对她怀有敌意,自然要小心翼翼。
“我陪你去。”姚锦杉听到自己说。
童芸香顿时笑逐颜开,两眼闪闪发光,即便脸上有胎记,也掩饰不了喜悦和羞涩,这一切都看在他眼底。“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好……”
“我到外面等。”他有些匆促地跨出房门。
她喜欢我。
姚锦杉捂着额头,口中低喃。“不该发现的……”
原来被人喜欢是多么沉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