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太白湖的渔季还没过,但杨树村已有不少人留在了村里,帮忙陈家的造纸大业。
这么多人一齐栽下去忙同一件事,陈家也没有管人的经验,难免就会有些混乱。
有的聊天声快掀翻屋顶;有的做错了程序也不明白,一错再错,徒然浪费原料;有的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跟着其他人这里动动那里摸摸……即使秦襄儿让大伙儿分工明确,但细瞧上去的确缺了点秩序与精确,不像个正规做事的地方,反倒像是乡亲们聚集起来忙事儿而已。
当萧远航带着许大娘来到陈家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场大杂怆似的忙碌。
「我的天啊,这是在做什么?村里办流水席都比这些人齐整啊!」许大娘是船厂管事,自认见的事多了,但每个人都忙得像无头苍蝇的情况还真是少见。
萧远航没有回答,他就是猜到会有这种情况,才特地带许大娘来。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寻着秦襄儿,没一会儿就看到她站在一个婶子身边,轻声细语的教那婶子检视树皮该清理的地方,但一下子又看到她飞奔到另一个大叔身边,阻止他将没晒干的树皮搬走。
苦笑着摇摇头,看来是没人有空理他了。萧远航迳自倒了两杯茶,一杯先给了许大娘。
许大娘觑着他,一边喝茶一边笑得很诡异。「这里倒像你自家了?」
萧远航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这无聊的打趣,而后领着她来到秦襄儿身边。
「喝口茶吧,你也累坏了。」他将茶端给了秦襄儿。
「谢谢。」秦襄儿本能的接过,喝了一大口,此时才反应过来端茶给她的人,那声音好熟悉,当即呛了一下,猛咳起来。
萧远航想替她拍拍背,但人群前这动作实在太亲密,他一时手忙脚乱起来,还是许大娘看不下去,伸手替秦襄儿在背上顺了顺,后者才缓过气来。
「你怎么突然来了?」秦襄儿以为最近是捕鱼季,他们船厂应该很忙呢!而后她又很快看向许大娘。「大娘也来了,欢迎欢迎,真抱歉我们这里正忙着,没有出去迎接你。」
「可不是我吗,也许久未见你了,真是越来越漂亮,想不到你与我们船厂萧师傅还有这种缘分呢!」许大娘见到秦襄儿就笑了,初见这姑娘时她还一脸惶恐,强自镇定的将小舶带离拐子呢!
秦襄儿小脸微热,不过还是镇静地问道:「大娘大老远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她心中有种隐隐的猜测,而这猜测也让她内心七上八下起来。萧远航……该不会是带着许大娘来提亲的吧?但他应该知道现在家里忙着造纸,怎么会选这种时候来……
「让他跟你说吧。」许大娘卖了个关子,指了指萧远航,笑得暧昧。
秦襄儿更紧张了,目光都不太敢直视他。「萧……萧大哥,这是……」
萧远航也不知有无看到秦襄儿不太自在的神情,却是直言道:「陈家要用来造纸还是太小了,你们要赶上范老爷交货的期限,势必要盖一间作坊。我知道你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便将许大娘请来。许大娘是船厂管事,规划一个作坊轻而易举,就是管人也很有一套,你在这方面有什么问题,尽可以请教她。」
「原来不是……」秦襄儿随即住了口,脸微微一僵,但很快她便把这种失落压抑下去,沉默下来细品他说的话,明明该高兴的,可是这种高兴总觉得少了什么,这种忽高忽低的心情,让她几乎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好。
对上了他认真的眼眸,秦襄儿顿时笑了出来,无论如何,他总是为了她好,带许大娘来当真是帮了大忙!
「萧大哥,你怎么知道我正缺个人问!你看这院子里乱糟糟的,我头都大了……」秦襄儿连忙寻人唤来了曹秀景与陈大力。
陈氏夫妻来了之后,秦襄儿郑重介绍了许大娘,曹秀景与陈大力大喜,当即便领着她参观现在陈家里所有人的工作情况,彼此都很有默契的不让年轻人跟着,让小俩口有机会独处一下。
萧远航也好几日没见秦襄儿了,心里着实想念,心知她不可能带他到她的闺房里,这院子里又人声鼎沸的,于是他拉着她出了后门,反而这院子之外倒是清净,一个人都没有。
「你方才原以为我带许大娘来是做什么的?」萧远航单刀直入,深深地看着她的眼,他可没错过她那欲言又止的样子。
秦襄儿自然不会说,只把目光移开,支支吾吾地道:「没什么……不就是来做客的吗……」
「我以为……」他眼带促狭地看着她。「你看到许大娘,会认为她是来替我提亲的。」
这无疑胸口正中了一箭,秦襄儿低下头来,觉得自己脸红到都可以烧锅了。可这家伙偏偏就是不依不饶地瞅着她看,火辣辣的视线简直要穿透她整个人,最后她受不了,跺了跺脚掉头要走。
「别走!」
萧远航连忙拉住她,但可能太急了,她一个不小心没注意,身子一歪就撞入他怀中,然后他就不放手了。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来提亲,甚至恨不得明日就成亲。」他环抱着她,下巴顶着她的脑门,声音有些闷。「可是这镇上的也不知是什么习俗,提亲居然还要看吉日,最近的好日子在八月,所以还要等一阵子。」
「谁等你呢!」她埋在他怀中,哼了一声。
「那可不成!你不知道,现在杨树村的村民见到我都是既热情又兴奋,我想这是他们都把我当成杨树村的姑爷了。」萧远航颇有些不要脸的说道。
虽然这是事实,但秦襄儿可不想助长他的气焰,小脸终于从他怀里抬起,不服气地道:「我们村子里的人一向好客,对谁都是这样的!」
「是吗?」他瞧她可爱,心里真是喜欢极了。现在角度正好,趁着四下无人,低下头就想偷个香,想不到这时院子里却传来呼唤的声音。
「襄儿!襄儿丫头你在哪里?」
叫人的听起来是张大娘,秦襄儿连忙把萧远航一推,他心中遗憾之余也不敢再鲁莽,松了手就让美人儿离开怀中。
秦襄儿连忙整整微乱的衣物及头发,一边大声回道:「张大娘,我在这儿谈事呢?怎么了?」
张大娘的脚步声来到了后门,接着打开门,见到两人独处还微微一愣。不过小俩口衣着整齐,彼此之间站得还有几步距离,便放下心来说道:「你们在这儿啊,襄儿丫头,秀景找你呢!说今日有贵客来,想请你上灶煮几道好菜招待客人。」
「我就来。」秦襄儿点了点头,还故作礼貌地朝萧远航颔首示意,就要跟着张大娘离去。
萧远航看着她的背影,不由叹道:「看来,这作坊得快点成立才行。」
秦襄儿脚步一停,回头问道:「为什么?」
萧远航上前一步,相当慎重地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样就能把这些老爱打岔的乡亲们集中在一处,不会在家里来来去去,打扰我们的好事。」
秦襄儿瞪大了眼,想不到他竟如此轻佻,却见他话说完还是一脸沉稳,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入了屋子消失不见,好像方才那番话是她的幻觉似的……
难道以前她所认知的那个沉默的长工,是她误会了什么?
*
有了许大娘的规划,一切好像就有了方向。
陈家在接近村口的地方买了一块宽敞地方建作坊,另外村长也组织村民修路,至少让牛马车能进得了村,以后运送纸张才不会出问题。
建作坊不同于盖房,不需要砌屋墙,只需要坚固的柱子及屋顶、漓浆及抄纸的水池、蒸煮烘干的炉灶,剩下的就是广大的曝晒场,所以盖起来相当迅速,林二郎有建房的经验,因为感激陈家,随即将此事大包大揽下来。
院子里终于清净了点,剩下几名漂洗、滙树皮、晒树皮的妇人,现在秦襄儿还没让他们正式开始荡料入帘,只先选了几个心灵手巧的村人,让他们拿些原料及竹帘练习,以后会派上大用场。
陈大力一家子这阵子也能松口气了。
傍晚时,村人们陆陆续续归家,难得家里没有外人了,加上天气渐热,秦襄儿便下厨做了几个凉拌菜,还有朱婶子家送的卤猪头肉,搭配放凉的红薯白粥,唯一一锅冒热气的是今年刚出的春笋腊肉汤,这样清爽却不失丰盛美味的一餐,让众人吃得心满意足。
膳毕,一家四口便坐在院子里乘凉,曹秀景有感而发说道:「远航也真是有心了,还特地找来许大姊,有了许大姊替咱们打理清楚这一大堆事,好像一切就顺畅起来,否则再这样乱下去,难保咱们造纸的秘方不会泄露出去。」
陈大力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不过秦襄儿却有不同看法。「景姨多虑了。造纸最关键的是木浆的比例,还有一些荡帘的技巧等等,这些都在我脑子里。当年我在京里和大师傅学造纸,那讲究的光是中间的工序就有一百零八道,比起来我们还是太简单,日后必然要再加强,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学去的。」
她顿了一顿,又道:「何况,现下作坊盖好,供应的只是我们与范老爷第一次合作制出的纸,算是初试水温。过了今年,咱们改为分成的方式,所要的纸数量大增,说不定光我们杨树村里的人手都不够用,还得去聘请外面的人呢,一天到晚担心泄密,那觉也不用睡了。这保密的部分,许大娘有特别关照过,我们已经知道怎么做,小心执行就是,可以未雨绸缪,可别杞人忧天了。」
「你说的是啊!我们两个老的活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你一个小姑娘通透。」陈大力笑了起来,也觉得这阵子内心惶惶,现在总算能放下松口气了。
「另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我们可能得先商讨一下,自家人有个底。」秦襄儿突然语气正经起来。
曹秀景原本倚着躺椅,现在也坐直了起来。「襄儿丫头你说。」
「那就是关于利润分成的事。」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所以越是关系到利益,就越要说清楚才是。
秦襄儿颇为语重心长地道:「我们造纸的主要原料是杨树,但杨树林是村子里所有人的,只紧着我们一家用了也说不过去,但要我们把那么大片杨树林买下来更是不现实。现在没有人说,是因为产量还不大,但日后咱们做大了,只怕就会有争议,所以我认为,我们可以将日后作坊的分成拨一些用来建设村子,不管是盖村学也好,修宗祠也好,买树苗也好,终归是一份心意。」
「是了!襄儿丫头你这提议确实要紧,我们都忽略了这一点。」曹秀景被这么一提醒,随即也想到了另一方面。「前阵子那么混乱,钱都不知道花哪里去,看来我得把以前做帐那一套重新捡起来了,有了清楚的帐目,才不容易引起纷争。」
陈大力轻轻拍了拍曹秀景的手背,怜惜她又要多辛苦了点,在心中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将这作坊管好,总不能都靠着女人吃饭。
秦襄儿见他们夫妻和睦,不由有些羡慕,心忖自己日后与萧远航成亲,就算无法只羡鸳鸳不羡仙那么夸张,至少也得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陈氏夫妻倒没发现这丫头心思飘了,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彷佛用眼神沟通好了什么,于是曹秀景咳了两声清了清喉,说道:「襄儿丫头啊,既然你提到分成的事,那么景姨与姨丈这里也有话要说。」
秦襄儿这才回过神来,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景姨请说。」
曹秀景又看了看陈大力,见他坚决地点了点头,方道:「远航只怕不日就要来提亲,你嫁出去总是要有嫁妆。这造纸是你的手艺,范老爷更是你去谈的生意,我们就想着,这作坊以后就当成你的嫁妆,除了方才你说要分给村里的那份收益,其他都归你。至于我与你姨丈,就和其他村人一样,就是帮你工作的人,有一份固定的工钱就好……」
陈大力也有些腼腆地道:「虽然那些人情世故我不太懂,不过我也知道姑娘嫁出门了,没有嫁妆容易被人瞧不起。咱们陈家太穷,不能给你什么,那至少你自己挣的,我们不能贪图。」
秦襄儿没想到曹秀景与陈大力竟舍弃了一切利益,要知道造纸作坊发展起来,为富一方都是可能的!足见他们当真把她当亲人,疼爱到心里了,才会为她着想到这个地步。
「景姨……」一时问,秦襄儿感动得都有些说不出话来。等到她噎下喉头的酸意才说道:「我一开始便说过,把这造纸的行当做起来,并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让家里好过些,让村子里走出贫困。如果成了我的嫁妆,那我这些初衷不就全枉费了吗?景姨及姨丈的说法,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两位长辈还待劝些什么,秦襄儿却截过话头。
「我已经和萧远航提过,以后我是没有嫁妆的,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如果他是那种贪慕钱财的人,我也不可能嫁他了,所以这样的事,景姨与姨丈以后别再说了。」
「可是……」曹秀景瞧她坚决,便换了一个方式表达。「这作坊的分成,总要有个说法的。」
「自然是全归了陈家,我姓秦,出嫁怎么能拿陈家的钱呢?应当是我在作坊工作,拿工钱就好……」
曹秀景啧了一声。「你这丫头,这时候又外道了!」
就在双方争执不下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福生突然嚷了开来。「唉呀!一人一半不就好了?可别吵架了!」
三个争执不休的大人齐齐一滞,看向了一脸懵懂的福生,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半晌,不知谁先嗤了一声,结果一起笑了出来。
曹秀景边笑边摇头,「这时候我们几个大人,反而不如小孩了。」陈大力很是赞同这话,想了想不由说道:「罢了,咱们都是一家人,谁都不要外道。以后作坊的收益捐给村里两成,其余的我们陈家与襄儿一人一半。也就是说,作坊的四成收益,就是襄儿的嫁妆。」
他知道秦襄儿一定又要推拒,连忙抢白解释其中缘由。
「襄儿丫头,这造纸之事,我与你景姨也只是学了个皮毛,日后要做新纸还得由你来,光是这一点,你拿四成收益便不亏心。况且这作坊有你一份心血在,我们会的一切都是你教授的,这是你的功劳,以后我们造纸遇到什么困难,还是要向你请教的,所以你的分成定然是名正言顺的。」
秦襄儿闻言,心知再推拒就伤感情了,横竖她已经把陈家人当成至亲,若是以后陈家有难,她也不可能不帮忙,所以这收益无论谁拿了,似乎也无甚差别。「那我的嫁妆,以后就麻烦姨丈与景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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