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芝恩独自坐在新房内,头上的发髻已经解下,身上只穿著衫、裤,两手则撑著圆润白皙的双颊,一面等著相公进房,一面想著白天发生的事。
她能帮什么忙呢?
如果连大夫都束手无策的话,自己又能做些什么?
说没有被吓到是假的,倘若要她一个人去面对发疯的小姑,芝恩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过想到大伯已经过世,这个妹妹便是相公仅剩的亲手足,身为他的妻子,更是责无旁贷,不能当作和自己无关。
芝恩真希望自己能再聪明一点、能干一点,可以为相公分忧解劳,而不是只能苦恼,却什么也帮不上。
这时,房门传来喀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相公。”她连忙起身。
云景琛方才又去了小跨院,见小妹睡得很熟,便又训斥了服侍的张嬷嬷和丫鬟们一番,要她们多用一点耐性,想办法安抚她,不准再用绑的,否则家法伺候,然后才回房歇息。
“睡吧!”他解著襟上的盘扣说道。
见状,芝恩也不知该不该问。“相公,小姑她……她……”
“你想知道亭玉的事?”云景琛这才将目光投向她。
她用力颔首。“如果……如果相公愿意告诉我的话……”担心会遭到拒绝,所以问得有些畏畏缩缩的。
“亭玉是在六岁那年,有一天突然发起高烧,连著三天都退不下来,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人却疯了,这么多年下来,不知看了多少大夫,还是治不好。”
云景琛说得轻描淡写,只有自己最清楚心情有多么沉痛,因为娘也是在那一天投井自尽,对当时才不过十岁的他来说,是一连串的巨大打击。
芝恩总算解开心中的疑惑。“原来不是天生的……”就说是二姐多心了,根本不像她说的那么吓人,只要是人都会生病,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当然不是天生的!”他大声驳斥。“在亭玉六岁之前,都很正常,不是打从娘胎出生就是个疯子。”
她瑟缩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景深神情冷酷,口气更是不留情面,不管是谁,只要企图伤害唯一的妹妹,就算是刚娶进门的小丫头,他也不会原谅。
“如果你是因为看到亭玉的样子,觉得害怕,也不敢接近她,我不会勉强,府里多的是人伺候,还是照样交给她们。”更何况他也不曾期望她能办得到。
“你只要替我照顾好谦儿就够了。”
“相公,我没有说不敢接近小姑……”芝恩心头连颤了几下,觉得自己的意思被他误解,尝试著解释。
他不想多谈。“好了,睡吧!”
芝恩觉得委屈,只能脱下绣花鞋,躺在铺著绣有鸳鸯等吉祥图案的大红喜床内侧,两眼盯著帐顶看,努力不让泪水从眼角滑下来。
待云景琛吹熄烛火,也跟著爬上床。
“相公不要生气,”她伸出小手揪住云景琛的袖子,小心翼翼地乞求,不希望有任何误会横亘在两人之间。
“我承认是真的吓到了,但是并没有讨厌小姑的意思,一定要相信我。”
闻言,云景琛静默下来,为了保护小妹,不愿再见她受到一丝伤害,自己确实有些反应过度,那也全是因为连亲人都嫌弃了,又如何能期望一个刚嫁进云家的外人愿意接受小妹?
“我相信你就是了……”说著,他便翻身覆在身边的娇小身子,索讨身为丈夫应该享有的权益,不想继续谈论这个话题。
他是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或者只是随口敷衍?芝恩很想再问个清楚,但又怕惹相公不高兴,心头真的好乱好乱,也根本没有心情,但又不能拒绝求欢,只能闭紧眼皮,等待完事。
直到身上的男人翻到另一侧,芝恩已经泪流满面,却不是因为交合的疼痛,而是觉得好无助。
两人明明已经是夫妻,彼此之间却像是隔了一道高墙,不仅看不透对方的心,更别说是触碰到了。
究竟该怎么做才能让相公喜欢自己,而且愿意了解她?
想到在娘家时,还有福婶可以倾诉心情,随时给她拥抱和温暖,可是在云家,却一个人也没有,都得要靠自己。
芝恩知道不能埋怨任何人,这是她选择要走的路,只能勉励自己更加努力,总有一天,会让相公完全接纳,真正地把她当做妻子看待。
她非要做到不可……
想著、想著,芝恩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当她再度睁开双眼,已经是第二天的卯时,原本躺在身畔的男人也不在了。
“二奶奶醒了?”堇芳端著洗脸水,推门进来。
“醒了、醒了。”芝恩正忙著把衫裤穿回去,连忙应声,免得让别人以为她还在赖床。“相公……我是说二爷呢?”
堇芳将洗脸水放在架上。“二爷寅时便出门了,约莫两天就会回来。”
“出门了?”她不禁愣了愣,心想这种事总该跟自己说一声,而不是从婢女口中得知。“上哪儿去?!”
“二爷没有交代,奴婢也不清楚。”堇芳捧了一套嫣红色袄裙过来,先伺候主子穿上。
“只有吩咐奴婢,二奶奶对云家还不熟,别到处乱跑。”
芝恩脸蛋上掠过一抹受伤的神色,轻扯了下唇角。“我知道了。”
除了待在这座院落,还能去哪儿呢?看来相公真当她只是个年轻又不懂事的小丫头来管教,并不是平起平坐的妻子。
梳洗之后,她也没有胃口,只吃了两口饭菜就吃不下了。
今天外头的天气很好,芝恩便在院落里头随意走动,想要熟悉一下环境,于是先上了二楼,其中最大的一间厢房就是书房,由于徽商是官儒贾三位一体,最重视的就是儒家思想,好比她爹只要赋闲在家,同样也是关在书房里,其他厢房大多都却是闲置不用。
接著她又下楼,打开东、西厢房,里头摆放了几张桌椅、字画和一些珍贵古董,也打扫得一尘不染,问了身边的堇芳,由于相公之前尚未娶妻,也无侍发,更无子女,所以大多都是用来招待客人。
待她走出东厢房,知道东侧有一大一小耳房,还有座小跨院,也就是小姑居住的地方,便往西侧走去,却只有一间耳房,接著就是一道矮墙,墙上嵌了扇小门,门上还落著大锁,心想里头该不会也有座小跨院?
“这里头有什么?”芝恩随口问道。
堇芳口气一顿,目光闪烁。“回二奶奶,里头什么也没有。”
“既然什么也没有,为何要上锁?”她看著小门四周砌著矮墙,显得突兀,像是刻意围起来的。
“奴婢也不清楚。”堇芳不敢乱说。
芝恩摸了摸上头的大锁,愈是不想让人进去,就愈令人好奇,这是种天性。
“那么钥匙也在二爷那儿?”
“是。”堇芳不希望她再问下去了,因为有些事真的不能说,就连提都不能提。
“二奶奶若不知该做什么,不妨就看看书,或是做些针黹女红。”
芝恩不太好意思让人知道自己认得的字不多,想到大姐也曾经尝试过教她读书识字,偏偏脑子不太灵光,就是记不住。
“我在外头坐一下,待会儿再进屋去。”她又瞥了那扇上锁的小门一眼,这才往回走。
就在这当口,听到有人不停地叫著「二爷、二爷”,主仆俩连忙循声而去,就见一名丫鬟行色匆匆地到处找人,似乎有急事。
“别叫了!二爷出门去了。”堇芳认出那是伺候大姑娘的小玉。
小玉听她这么说,马上哭了出来。“堇芳姐,你说该怎么办?大姑娘又在闹了,咱们也不能绑著她。”
堇芳只好请示主子。“二奶奶,你说该怎么办?”
“我……”芝恩也有些慌了,看著堇芳和小玉都在等她的决定,也只好硬著头皮说道:“我去看看好了。”
相公不在府里,她就必须当个能作得了主的主子,不能逃避责任。
于是,她先深吸口气,便往东侧的小跨院走去,虽然紧张到手心都在冒汗,但脚步没有片刻迟疑。
跨进月洞门,便来到小跨院,可以听到哭泣和叫声,芝恩心里有些焦急,不晓得出了什么事,只能加快脚步穿过院子,来到小姑的寝房。
“……哎呀!疼死我了!”张嬷嬷的右手手背被人咬住不放,便用左手赏了对方一个耳光,这才顺利抽了回去。
见状,芝恩惊呼一声。“你怎么打她?”
亭玉坐倒在地上,瘪起嘴哭著。“呜呜……哇……”
“二奶奶,奴婢手背上的肉都快被大姑娘咬掉了……”张嬷嬷真的受够了。
“也不是真的故意要打人……”
另一名丫鬟娟儿在旁边帮忙解释。“大姑娘的力气好大,若不这么做的话,她根本不会松口……”没被咬过的人根本不知道有多痛。
芝恩没有想太多,便蹲在泪流满面的小姑身边,想要安慰她。
“很疼是不是?快点让二嫂看看。”
“二奶奶小心!”小玉赶紧开口。
她还没反应过来,才刚伸出的右手,已经被小姑抓住,张嘴就往手背上咬下去,霎时疼得眉心紧蹙,只能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来。
堇芳试图上前救人。“二奶奶……”
“不要、不要紧……”其实芝恩也不懂应该如何安抚小姑失控错乱的情绪,那就让她发泄出来,等到咬累了,自然会松口。
“我没事,就让她咬著。”这点痛不算什么,待会儿上个药就好。
就这样,亭玉咬著、咬著,等了好半天,却还是不见对方打她、骂她,便偷偷地抬眼,觑了下芝恩,而芝恩也在看著她,还露出浅浅的微笑,不禁觉得这个人跟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可以叫你亭玉吗?”尽管小姑的年纪比她还大,不过辈分上就像是妹妹,芝恩索性当她是个孩子。“心情好些了吗?要是还不够,就再咬著。”
亭玉又用力地咬下去,见对方只是攒紧眉头,也没有凶她、瞪她,甚至动手,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松开牙齿和嘴巴,然后缩到墙角。
“让奴婢看看。”堇芳立刻检视她手背上的齿印和红肿。“还是先上药吧!”
“待会儿再说。”她挥手拒绝,看著瑟缩在墙角,满脸警戒的小姑,脑后的辫子也松松垮垮的,脸蛋更是乌漆抹黑,若是寻常姑娘到了这个年纪,早就嫁人,也当了娘,而不是像这样疯疯癫癫过一辈子,心里也跟著难过。
她轻唤一声。“亭玉?”
听到在叫自己,亭玉又拚命地往墙角缩去。“不要打我……”
“我不会打你的。”芝恩保证地说。
亭玉歪著头打量她。“你也跟她们一样不让我出去……”
“你要出去?要去哪里?”
“我要去外面……”亭玉指著房门口。
芝恩考虑一下,决定冒个险,尝试著和小姑相处看看,也多了解她的状况。
“如果你听话,我就带你出去。”
“二奶奶,二爷有交代过不能让大姑娘离开寝房……”张嬷嬷觉得这位刚进门的新主母根本还搞不清楚状况。“要是出了事,谁担待得起?”
“要是相公怪罪下来,就由我来承担……”芝恩勇敢地迎视满脸不赞同的张嬷嬷,以及两个丫鬟。“不会让你们挨骂的。”
张嬷嬷见她不过是个小丫头,根本就打从心底瞧不起。“二奶奶可要说到做到,别害了咱们。”
“我当然说话算话。”她昂起下巴回道。
既然二奶奶都这么说了,张嬷嬷她们也就乐得在旁边看戏,就看她怎么应付发疯的大姑娘,就不信会做得比她们好。
“亭玉……来。”芝恩朝小姑伸出手,还不忘露出善意的笑脸。“你不是要到外面去?我带你出去。”
亭玉又歪著头看她。“你真的要带我出去?”
“当然是真的。”她点了点头。“不过你要听话才行。”
闻言,亭玉从墙角慢慢地爬了过来。“我听话……会乖乖的……”
芝恩站起身来,有些犹豫,就怕又会被咬,但最后还是握住小姑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二嫂带你到外面走一走。”
“好,去外面走一走。”她笑嘻嘻地重复。
就这样,芝恩牵著比自己的个头高上约莫一寸的小姑,跨出门槛,来到外头的院子,虽然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就怕等一下又失控,难以收拾,但这却是目前自己唯一做得到的事,所以还是决定试试看。
“你看!咱们已经到外面来了。”
亭玉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张嬷嬷等人,担心又会被拖回屋里,拚命地摇头。
“不要抓我!我会很乖很听话的……”
“别怕!”芝恩握紧她那只脏兮兮的手。“她们不会抓你的。”
亭玉傻傻地看著她,然后傻笑地说:“她们都是坏人,你是好人……”
“大家都是好人,只是不晓得该怎么跟你相处。”她也在调适中,不过只要拿出诚意,相信小姑会感受得到的。“告诉二嫂,你想去哪里?”
“去……那里!”亭玉拉著她往右边跑,马头墙旁边有一洼池塘,美其名是池塘,其实不过是小小的水池,大约两尺宽,水深不及膝,用石头围起来,还有几尾小鱼在里头游动。
芝恩也跟著蹲下。“亭玉喜欢看鱼?”
“鱼。”她指著它们傻笑。
“我也喜欢看鱼。”芝恩望向优游自在的小鱼,心里好生羡慕。“因为它们似乎没有烦恼,比人还幸福。”
她们就这样蹲在鱼池边,观看那些游来游去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