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十,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了庄子,喜夏院里的客人散去九成,卓淳溪又开始往喜春院跑。
敏敏恢复过去的认真,专心陪他玩,尽力为他念话本,表情动作样样到位,还熬夜给卓淳溪做了一身崭新衣裳,淡紫色长衫,腰系锦带,带子上缀起各色宝石。
卓淳溪很喜欢,嚷嚷着元宵节要穿新衣裳去赏花灯,他说:「妹妹待我这般好,我一定要猜对灯谜,给妹妹赢盏漂亮花灯挂在屋里。」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同意,她听着、笑着,时不时握住他的手细细叮咛,「淳哥哥要好好用功、认真修炼,以后当个最厉害的狐王。」
「我会。」
他还小,可是眼神认真,敏敏相信他一定会做到。
「当狐王不容易,在其位、谋其事,淳哥哥要造福狐族。」
「我会。」
她谆谆教诲,像个老妈子似的,她的态度让欧阳杞很满意,因此经常下厨犒赏她。
日子在偷快气氛中过去,转眼迎来正月十五。
元宵节很热闹,大街上到处人挤人,这时候大队人马一起出动是不智的行为,因此喜夏院的客人们提早一批批出府。
月上东山,卓淳溪打扮一番,候在王府门口,见敏敏出来,他跑上前,炫耀转身。「妹妹,我穿这样可好看?」
「再找不到人比淳哥哥更好看的。」敏敏由衷的赞美,让卓淳溪得意极了。
敏敏没有刻意打扮,戴妥人皮面具后,头上只插了一柄玉簪,耳垂处两颗小东珠,东西小小的,但价值不菲。
落春说:花灯节有不少人贩子和抢匪候着呢,专等他们这种钱多的公子姑娘下手。虽说有落冬在,不怕贼偷惦记,但遇上了,多少会觉得扫兴。
「我也这么觉得,欧阳叔叔说妹妹手艺好,以后我会有穿不完的新衣,我可真好运!」敏敏没接话,看看左右,问:「王爷不来吗?」
卓淳溪摇头。「三叔和欧阳叔叔忙着呢。妹妹不怕,我保护你。」
知道他不来,敏敏不晓得是失落还是松口气,本想见最后一面的……不过这样也好,从淳哥哥身边逃开,总比从卓蔺风身边脱身容易。
掩去失望,敏敏坐上马车。
一路上卓淳溪看着外头街景,叽哩呱啦说个不停,稚气的眼里充满好奇,每次的惊呼声都让人忍不住发笑。
他就是个孩子啊,敏敏无法想象,历过天劫、长成大人之后淳哥哥会是什么模样。
内城封街,所有马车必须停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口外。
敏敏下车,卓淳溪拉住她的手,身后跟着落冬、颜春和两名府卫,敏敏刻意挑人潮多的地方走,那里摊贩集结,卖花灯的、卖杂物的、卖吃的……为着抢生意,贩子扯着喉咙大喊。
卓淳溪果然猜中两个灯谜,替敏敏赢来两盏小花灯,敏敏把花灯递给落冬,拉着卓淳溪往前走,一路逛也一路买。
敏敏没带银子,钱全是从卓淳溪的荷包里拿出来的,为敏敏花钱,他很高兴。
不多久,他们身后四个人手里都捧满东西。
这时候,一阵敲锣打鼓声响起,敏敏拉着卓淳溪往人群挤去。
原来是杂耍摊子,一截木棒在那人的手中灵活得像条蛇,他不断翻转、抛上抛下,耍各种特技,掌声、喝采声四起。
卓淳溪看得痴迷,不知不觉松开了敏敏的手,他在鼓掌,敏敏看着他,也笑着拍手。
然后,那人把木棒换成椅子。
没想到笨重的椅子在他手中竟也轻巧灵活,他用手耍、用鼻子顶、用脚耍……花样百出,看得卓淳溪目不转睛。
敏敏转头望去,落冬等四人手里抱着太多东西,行动不便,被挤在人群后头进不来。
瞅准时机,深吸气,敏敏弯下身,凭借着身子娇小灵巧,她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不多久功夫,她钻了出去。
蜀王府的马车停在北城门,敏敏看准方向,往人最多的方向走,弯弯绕绕,离北城门越来越远,直到南城门在望,她才松口气。
南城门外停了不少马车,她犹豫片刻,往前走去,问了其中一辆马车的车夫,「这位大哥,载人吗?」
「姑娘,我们这是大户人家家里的马车,不载外人的,您要雇车得到车行去。」
「车行?」她从小到大出入皆有人提早备好马和车,哪晓得车行是什么。
她满头雾水的模样惹笑了大叔,看她一身昂贵行头,想来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和家人走散,才会想找车送自己回府,看着她讨喜的笑容,他指了个方向。「看见那间铺子吗?」
敏敏顺着望去,那里有间大屋子,屋里灯火通明,外头停着四、五辆马车。「你进去同掌柜的说要雇车子,说清楚地方、谈好价钱,就会有人送你。」
谢过大叔,敏敏朝车行走去。
不多久,一辆马车载着敏敏前往竹子村,一路上她不断从车帘往外探,确定车夫走的是她记忆中的路,直到竹子村出现眼前,她才稍稍安心。
敏敏用耳环做为车资,快步往竹林小径走去,她低头走得飞快,并未注意到身后那抹黑影。
夜很黑,幸而月色明媚皎洁,不过半个时辰,她已经到达埋宝的林子里。
她用匕首挖开第一处,脑子里全是盘算,她计划拿了东西之后便往南走,她不知道路,不晓得南方有什么,但是有钱就有胆,她相信自己可以走到下一个村落……
没有?怎么会?她明明把衣服埋在这里的呀!
举目四望,她确定自己没有记错,转身,她加快动作挖开第一一处……又没有?第三个位置……还是没有?
怎么回事?是她记错了,还是谁拿走她的东西?
敏敏不死心,拿着匕首像土拨鼠一般到处挖洞。
她从天黑挖到天明,两只手臂沉重得无法高举,每棵树下都多了好几个坑洞,可是什么都没有。
这么冷的天,她却满头大汗,计划被莫名破坏,她该怎么办?看着千疮百孔的泥地,她的心也千疮百孔。
依照计划,她打算离京城越远越好,可是那得有银钱傍身,如今她身无分文,能不能活着走到下一个城镇都难讲,难不成她得重返京城?
她不想,京城那么危险,可她只对那里熟悉,谁可以帮帮她?
她慌乱害怕,却捧着脸,一次次鼓励自己天无绝人之路。
抬起头,深吸气,远眺初升朝暾,没关系,只是一时不顺利,她必须坚持下去,她可以的,努力再努力,早晚会让她走出一条坦途。
返回京城,敏敏累到说不出话,但她不允许自己停下,这条路是她选的,她就要走到底,她咬牙向前,把拳头握得死紧。
不远处的那抹影子也握紧了拳头,眉头紧皱,倔强是再糟糕不过的事。
走着走着,敏敏撞上了人。
「对不起、对不起。」她连声道歉,抬起头却发现……是她!那个卖豆腐脑儿的姑娘。
殷菀一眼就认出敏敏,更正确的说法是,她一眼就认出敏敏腕间的元珠,因为那样的珠子她也有。
「你怎么这样狼狈?」殷菀问。
那个跟在她身边的大男孩为什么没护着她?长得这么漂亮,她知不知道独自在外头走动,会碰到多少危险?
敏敏苦笑道:「我……离家出走了。」
「嗄?」殷菀难掩吃惊。
殷菀的祖母不久前过世了,她已经打包好,准备离开京城,却没想到会在半路捡回一个娇娇女,更没想到几句问答,两人会成为朋友,也许是因为她们都孤单,也许因为她们身上的元珠有着相似的气场,拢住两人。
「你在这里长大,京城是你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为什么要走?」敏敏问。
殷菀喜欢敏敏,不是因为那张绝丽的人皮面具,也不是她甜糯娇软的嗓音,而是眼神。
她的眼眸干净透亮,未被尘世污染过,她用最单纯的角度看待世情,用最纯粹的心思对待周遭,这样的双眼,让殷菀联想到另一个人和她一样干净、一样纯粹、一样单纯的人。
殷菀回道:「我不是京城人,我住在南方的陵县,那里很美,有山有水,还有一座大宅院,若不是……我想在那里待到老死。」
敏敏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但大大的眼睛望着殷菀,直接而简单地曝露了她的好奇。
殷菀一哂,没什么不好说的,她只是怕交浅言深,吓坏小姑娘,不过既然她想知道,她也不隐满。「我爹是个举子,十几年前进京赴考后失去消息,我们都以为他死了,可是有村人说在京城见到我爹爹。祖母听了,想让娘进京寻找爹爹,但娘抛不下年幼的我和身子羸弱的祖母,婆媳俩关起门谈了一晚,却还是谈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们只好去庙里求神问卦,师父让我们全家一起进京,说是在京城我会有大造化。所以没几天我们收拾好家当,雇了一部牛车进京。」
「找到你爹了吗?」敏敏问。
「有,他舍弃娘亲,迎娶恩师的独生女,连带也有了荣华富贵、家产无数,仕途一片光明,他没有放弃的理由。」
「那你娘怎么办?」
「他要我娘以妻为妾,带祖母和我进府,我娘拒绝了,她本想送祖母去我爹那享福,但祖母有骨气,宁可不要儿子,也要跟我们一起。娘暗自埋怨,哪来的大造化?早知如此,不如留在陵县,就当丈夫死了。祖母几番考虑后说:‘我们回去吧,守着那几亩田,也不至于饿死。’」
「既然如此,为什么又留下来?」
「娘从爹手里拿到休书,整理好行李,打算回乡,那时正值元宵节,陵县没有这样热闹的景致,我们决定看完花灯后再起程。那天,娘和祖母带我出门,谁晓得人潮拥挤,我复被人贩子给抓走,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被关在一间屋子里,还有另外四个孩子。
「当中有个漂亮男孩,他穿着一身锦衣,一看就知身分不凡,他大概是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吧,哭闹得厉害,人贩子怎么都哄不了,许是担心哭声引来注意,一个恼火竟要把他拉出去杀了,情急之下,我把他护在身后,向人贩子保证会让他安静。」
「你真勇敢。」敏敏眼底满是崇拜。
殷菀笑了,男孩的眼睛和敏敏一样,闪闪发亮,像湖底的宝石。「也许是我随了娘的性子,小时候我还想当侠女呢,飞天遁地,拯救世人。」
此话一出,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若是菀姊姊当了侠女,定能管遍天下不平事。」
「那倒是。」
「然后呢?」
「我哄住那个男孩,保证一定会带他逃出去,他居然也相信了。在阴暗的房间里,他紧靠着我,说我是好人、说他喜欢我,他送我一条手炼,说长大之后要娶我当媳妇儿……」说到这里,殷菀眉开眼笑。
一般姑娘提到这事儿都会害羞的,但殷菀没有,她笑得落落大方,没有半分怩忸,敏敏不由得在心里赞叹,果然是舍身为民的侠女,与平凡女子大不相同。
「也不知道是太喜欢手炼,还是被一句‘你是好人’给鼓励了,突地,我勇气百倍,趁看守的坏人睡着,拿起木棒狠狠将他敲昏,带着屋里的孩子一起逃出去。」
「然后呢?」她的故事比话本子更有趣。
「我本来就是个野孩子,在乡下的时候,娘从没拘着我,我和村子里的男孩上山下海、无处不玩,待在京城的几个月,旁的没学会,倒是把大街小巷每条路给记了个遍,我就这样大张旗鼓地带着他们走大路,跑到府衙敲大鼓鸣冤,现在想想当时真蠢,要是被人贩子知道了,我们哪能逃得掉。」
「那可不一定,如果是在白天,动静闹得越大,他们越不敢动手。」
「可那时是深夜,路上没有半个人,只有巡夜的更夫,连衙门的大鼓都敲了老半天才有人应门呢。」
「后来呢?」
「我没猜错,那男孩真的是贵人,他失踪,他的家人只差没把京城给掀翻了,后来所有孩子的爹娘都来了,一一把人领回去。为此,我还见过皇上一面呢,皇上夸我勇气可嘉,还送了我两百两纹银。对了,县太爷也送来一百两,祖母本犹豫着要不要收,可我娘说:‘要不是小菀把贵人给救回来,县太爷的官帽恐怕没得戴,区区一百两,算得了什么。’
「此番遭遇应了师父的话,祖母认为应该留在京里,而娘也考虑京城的大夫比乡下好,祖母的病说不定能够痊愈,她们婆媳俩又关起门议论一个晚上,这次倒是有了结论,我们决定留在京里。既然要待下,光靠三百两银子不济事,娘便用她那手做豆腐脑的好手艺,一面挣钱,一面为祖母治病,只是十年过去,祖母的病时好时坏,倒是娘……」
「你娘怎么了?」
「爹再好高骛远、虚荣薄幸,多少还是有那么一点良知,他放不下将自己养大的寡母,经常上门探望,这件事被他的妻子知道。某一日,她请母亲上门,说是想谈谈祖母奉养的事儿,娘不疑有他,过府一趟,拿回五十银子,没想到回来之后,开始觉得胸闷头痛。
「我们以为娘心情不好,便也不扰她,没想到隔天,娘竟病得下不了床,整个人脱了形,黑瘦干扁,几乎认不出来。大夫说娘不是病,是被下毒,娘没熬过,那天下午便死去。」
「是你爹的妻子?」
「好端端的上门一趟,回来就病了,除了童氏之外还有谁?可是我们没有证据,满府下人口径一致,说娘根本没上门,更别说童氏有个好爹,官大威大,讲什么都有理,我不甘心,上门大闹,却被打得遍体鳞伤,祖母因此哭瞎一双眼睛。」
「你恨吗?」
「当然,我恨不得把那一家子剥皮抽骨,但我年纪太小,做不成事,只能把担子挑起来,好好照顾祖母。那时我常梦见自己杀死童氏,千百种杀法、千百种死法,我在怨恨中过日子。」
「很辛苦。」
「对,很辛苦,但老天有眼,童氏多年不孕,好不容易怀上,却在生产时大出血死了,她的女儿和我一样,都是没娘的孩子。知道童氏死掉,我憋着的那口恶气方才消除,那时我恍然大悟,什么以德报怨、什么仁义良善,全是假的。虽说人生苦短,为自己活着才是潇洒,但仇恨哪能轻易放下?既然放不下,就去讨公道,总要心里满足了,才能解脱。」
「可复仇之后就能快乐吗?」
「但这不是快不快乐的问题,而是复仇后就没有包袱,就能重新过生活。」殷菀看着敏敏,笑问道:「吓着了吗?我是个坏人。」
嗯,吓着了,她没想过报仇,不管是皇后或明珠公主,可是沉吟须臾后,她道:「童氏的死与你无关,你不是坏人。」
「错,我是。」殷菀口气凝重。
敏敏摇头,态度认真。「想与你当朋友的人是我,你好或坏,由我来评价,不是你说了算。」
「你不知道的,娘死后,爹再度上门,童氏便不担心了,一老一小,影响不了大局,但她不知道,我年纪虽小,心却大,我经常在爹面前刻意与祖母论起娘的好处,那是祖母最喜欢的话题,每每欲罢不能。
「娘有千般万般好,娘为他承担家族责任,娘为了筹措他进京赴考的盘缠,散尽嫁妆,一次、两次下来,我让爹对娘有深刻的罪恶感。我手中并没有童氏害死我娘的证据,却不断捏议咖言。
「我说娘死前曾明指害死自己的就是他的妻子,我说童氏的口气如何真诚,说她如何让娘相信她是个孝顺的好媳妇……我哭着描述娘死前的惨状,我说夜夜作梦,梦见娘的哀伤。我用尽力气在他心里埋刺,让他为此常和童氏吵架,导至她孕期不顺,几次差点儿滑胎。
「后来我结识一名青楼妓子,名叫恩恩,她的长相和我娘一分相似,我告诉她自己的故事,许是怜我稚弱,她表示愿意帮我一把。不久,我爹成为恩恩的帐里人,我砸大把银子,将这个消息透给童氏,听说当天,童氏就是为了阻止爹与恩恩见面才会早产。瞧,我就是坏人。」
敏敏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搂着殷菀的肩,无声安慰。
她老想着自己的不如意,殊不知,天下人、天下事,有多少人能够顺心遂意过日子?「不怕,以后我们会越过越好。」敏敏说。
「嗯,扯得远了,说说,要我怎么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