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说好,吃过早饭后要写信的,没想到先是换病房,紧接着蒋默安急匆匆地到「他」的病房里,解释这两天发生的事。
特特索性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妈妈和宁宁。
没想到又出现不速之客——刘秘书。
他是在日记里出现过很多次的人物,和章育襄、蒋默安都是「他」身边信任得用的人。似乎在「他」身边的人,对「他」都是真心实意的好,这年代早已不流行忠心耿耿,但他们好像无法把这四个字置之脑后,是「他」太会拢络人心,还是真的做人太成功?
刘秘书的身材魁梧,身高不输蒋默安,他有着中年大叔没有的肌肉,他穿着普通T恤,但胸肌臂肌把T恤撑得很绷,模样看起来不像秘书,更像保镖,如果硬说他是某个堂口的大哥,特特也会相信,嗯……对了,他有阿疆爸爸的FU。
「杨小姐。」
意外地,他的声音没有体型那样的霸气,温温和和的,像秘书也像管家,他把水果篮往桌上一送,说:「里面有小姐最喜欢的葡萄。」
特特皱眉,他怎么知道她的最爱?
没等她开口,刘秘书解释,「小姐最喜欢的水果是葡萄和芒果,糖分很高,但再多小姐都吃得下,董事长经常叨念,『要是特特像小时候那样放任着吃,长大后,会不会变成小胖子?』」
特特轻扯嘴角,淡淡笑开,笑容里带上两分讽刺。
她倒是想放任着吃,可是妈一个女人要养活两个女儿,能够吃饱就不容易了,记忆中有很多年,她只能看着摊子上的葡萄、芒果流口水。
「小姐最喜欢公主装,最好有蕾丝和纱裙,旋转的时候,一定要能够飞起来,董事长说:『家里有这么一件蓬蓬裙,特特长大、穿不下了,生气地躲在棉被里放声大哭。』」
特特横眉,那是几百年前的故事了?没有骑士保护的公主,角色急转直下成了女仆,公主装早就消失在历史中,她的衣柜里只有T恤牛仔裤。
「刚到上海前几年,董事长为了事业,生活过得很辛苦,往往一天得工作二十个小时,那时顾不上夫人和小姐,后来事业终于慢慢上了轨道,董事长想试着把夫人和小姐接到上海来,却遭到老夫人强力反对。
「董事长的父亲早死,是寡母一手扶养长大,顾念亲恩,他无法不顺从母亲的心意,即使心里憋得慌……」
特特没有插嘴,她知道刘秘书想为「他」说话,想对这几年的不管不顾做出合理解释,但再多的解释,都敌不过「他」背叛母亲的事实。
事实是,他选择江莉雰为伴放弃母亲,事实是,他为了杨嘉不要宁宁,既然他不要她们,凭什么现在还要求她们的谅解?
「老夫人过世后,再没有人能够反对董事长把夫人和小姐接回来,董事长让江律师跑了趟台湾,却发现你们早已经搬离开原来的住处。
「江律师辗转找到夫人的妹妹,她的公寓尚未转手,但人已经移民美国,找了大半年,董事长死心了,却还是年年把小姐的生日礼物寄到你小阿姨家里,心里盼着,也许夫人的妹妹回国探亲,发现小姐的礼物时,会转送到小姐手里。」
原来如此……她们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搬家后,房东还转寄过几年的礼物,后来的礼物却从小阿姨桃园的地址转寄?
小阿姨出国后,让警卫每个月将邮箱里的信件寄到台北给妈妈,她在台湾的保险、捐款、水电……都是母亲帮着处理,警卫叔叔体贴,知道每年固定出现的礼盒是她的生日礼物,便习惯在六月五日之前转寄,让她能在生日当天接收到惊喜。
为了这份礼物,宁宁每年都要和她闹一次,而妈妈却暗地心伤,既然能够寄礼物,为什么不寄一封信,问问她们过得好不好?
「妈妈写过信给『他』,为什么不回?」特特质问。
她晓得的,妈妈背着自己,就礼盒上的地址偷偷写过信,但是连一封回信都没,一年、两年、五年……年年失望、年年难受,她暗恨,妈妈为什么不死心?但却不敢明白问妈妈。
「他」已经对妈妈这般残忍,自己怎还能落井下石?
如果他真像刘秘书说的这么有心,回信很困难吗?
「没有!我敢发誓,董事长连一封信都没收到过,他以为夫人不肯原谅他,为此事,董事长背着人时,经常感到难受。」
特特拧眉望着他,所以刻意毁掉两人联系的是谁?老夫人?还是……江莉雰?
「你确定?」
「我确定!」想到什么似地,他反问:「对了,你们每个月有收到董事长的汇款吗?」
「什么汇款?」
「董事长和夫人刚结婚时,办了一个共同帐户,即使生活过得再辛苦,董事长还是想尽办法,每个月汇生活费到帐户里。
「我记得有一年,刚成立的公司发生财务危机,董事长面临跳票窘境,却还是一心想着汇款,那次的两万块,是我先垫的,董事长常开玩笑,说和我有通财之义,怎么能不对我特别看重?」
「没有,我们没有拿过『他』一毛钱,当初那位老夫人离开台湾时,把房子、存折通通拿走。」
特特反驳,自从她学会加减乘除,家里的收支都是她在算的,国中以后,连花店的帐目也是她在算,直到大学离家,才把帐本交给妈妈,家里的生活有多窘迫,家里有多少收入支出,她一清二楚。
「怎么可能?小姐要不要问问夫人?那本存折一直留在夫人手上,老夫人虽然拿走房子,但卖房的钱,董事长偷偷地分次汇进那个帐户。」
特特瞪他一眼,妈妈会为着藏私房钱,让宁宁没有牛奶喝、改喝面茶?
她不跟刘秘书争辩,直接拿起手机打给妈妈,还挑衅地按下扩音。
「妈,我是特特。」
「特特,有没有好一点了?脚还痛不痛?默安给我打电话,说你换新病房,住起来会舒服些,我熬了鱼汤,里面放很多姜片和酒,保证半点鱼腥味都没有,卢阿姨已经送出门……」
「妈。」她截下母亲的话。「我有件事要问你。」
「好,你问。」
她一面问一面看着刘秘书的表情,试图从里面寻找有没有说谎成分。「你跟『他』结婚时,开了一个共同帐户,那个存折现在在哪?」
李蔓君沉默片刻,回答,「你祖母拿走了。」
「为什么给她?她不是已经拿走房子?」
「你祖母性格强势,她坚持要……我想,你爸到异地生活不容易,有需要就给他吧!」
特特轻咬唇,脸上带起讥讽笑意,刻意扬声说:「妈,那个男人到底哪里值得你这样对待?」
「特特,他不是『那个男人』,他是你……」
特特截下母亲未竟之语。「现在不要跟我说话,等我冷静后再打电话给你。」
挂掉电话,她望向刘秘书,冷讽道:「听清楚了?」
刘秘书面色凝重,郑重回答,「这件事,我会调查清楚,给小姐一个交代。」
转身,他离开病房。
望住他的背影,特特轻叹,她哪需要什么交代?需要交代的是妈啊!她知不知道自己的良善,全被那些魑魅魍魉占了?
满桌子的寿司,五颜六色,漂亮得让人食指大动。
张看护很有眼色,蒋默安一出现,就到病房外头去等,对她而言,这次的看护工作相当轻松。
「先喝一点鱼汤,再吃寿司。」
学生时期她就喜欢寿司,她的一日三餐经常由超商的寿司包办。
把鱼汤递给她,蒋默安看她皱着眉头把鱼汤喝光,失笑。
特特刚放下碗,他便把一碟挑掉骨头的鱼肉端到她面前,见她满脸的抗拒,他鼓吹着,「这是蔓姨的爱心。」
呼……特特用力吐气,嫌弃嘴里吐出来的气息,有熏人的鱼腥昧。「最后一碗,剩下的不碰了。」
「好。」他没有异议,等她把鱼肉吃光,接过她的碗,把剩下的鱼汤和肉盛到碗里,慢慢挑拣干净。
「你喜欢吃鱼?」看他吃得那么干净,特特忍不住问。
她还记得,鱼是他们共同的拒绝名单,是口味转变,或者「那位」让他改变饮食习惯?说到底,心还是微酸,本以为可以放下的,可是走到他面前,却恍然发现,哪有这么简单?死心眼是一种差劲的习性。
「不喜欢。」他直觉回答。
「不喜欢还吃得这么干净?」特特调侃他,做人不必这么口是心非。
「不想让蔓姨替你担心。」
一句话,特特听懂了。
鱼吃得干净,妈妈会开心放心,不会为她担心……
特特抿唇,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个冷到骨子里的人,可他们不晓得,如果愿意的话,他是可以体贴到让人感激涕零的,便是因为这份体贴温暖,让她历经多年,仍舍不得放下。
转开话题,特特问:「卢阿姨是寿司店员工吗?她做的寿司五花八门,各种口味都有。」
「不是,她会做,是因为我喜欢吃。」
卢阿姨是个很有观察力的管家,她做事谨慎仔细、精益求精,发现他的电脑萤幕是一群跳来跳去的兔子,他的床单窗帘、拖鞋浴巾都是彼得兔系列,隔几天,家里的阳台上就多了一对迷你兔。
发现他对寿司、炒饭情有独钟,便认真地研究各种口味的炒饭和寿司,即使她并不晓得,外卖叫炒饭是为着方便,而寿司……因为那是特特的最爱。
卢阿姨没有刻意,却让「特特痕迹」留在他的生活里。
「骗人,你才不喜欢。」特特直觉反应。
过去他老盯着她手上的御饭团或寿司皱眉头,说吃这个没营养。
虽然她也不认为,炒饭比寿司营养到哪里。
那个时候他们好穷,想吃什么都要想老半天,每次到了月底,经常是两个人的口袋翻一翻、凑一凑,还凑不到一百块后,他们便手牵手,走进学校附近那家加汤加面不加钱的牛肉面馆。
点一碗面,不敢点小菜,为增加蔬菜量,拼命吃老板附送的免费酸菜,咸得两个人回家猛喝开水。
「还记得牛肉面店吗?」蒋默安开口。
特特一愣,他也想到那个?
「记得。」
「我上次回台湾,包五千块红包给老板,他认出我,说:『你是那个常带女朋友来加汤加面的穷小子?』我招认,告诉他:『我现在不穷了,回来把面、汤、酸菜钱还给老板。』老板娘笑得都掉眼泪了,还问我们结婚了没有?」
说完,他静静地看着她的反应。
笑容凝在脸上,特特的表情变得僵硬,她望着他,片刻后缓慢回答,「你并不是穷小子,你出身医生世家,家里有钱的很。」
她终于愿意谈了?!蒋默安松口气,他不愿意强迫她,他把主动权交到她手上,她愿意谈,他便愿意从头细说。
「考上大学那天,我就和那个家切割了。」
「切割?」特特不懂。
「我没有考上医学院,父母长辈要求我重考,在那个家族里面,不当医生的就是次等成员,不具身分地位,在家族里非但说不上话,还要承担鄙夷目光,我的母亲个性骄傲,怎能允许自己家里出现家族败类。」
家族败类?有这么严重?只因为不当医生?特特无法理解。
「但我遗传了我母亲的骄傲,只有我看不起人的分,没有被人看不起的理,所以我收拾行李,拿着报到资料,离家出走。
「从那天起,我开始独立生活,打工、念书,靠着微薄的薪资和奖学金以及比赛奖金缴房租,同学都以为我热衷比赛,其实我热衷的是奖金。」
娓娓道来,他是真穷不是假穷,他不是矫情演戏,他对前途的野心来自于想要证明实力?
见她错愕,他笑着往下说:「家里认为我无法坚持太久,说不定一年都撑不过,就会乖乖回家,听从长辈的安排,没想到我竟然顺利毕业,顺利找到工作,更没想到我只留下一个地址,直接飞往异乡。
「我和母亲一样,都有强烈的控制欲望,控制自己也想控制别人。我离开台湾,等于狠狠地打她一记闷棍,她确定我永远不会走上医学这条路了。
「我没想到她会亲自到上海来看我,那是我记忆中,她第一次对某件事情妥协。虽然神情还是倨傲、还是高高在上,但不再是她说了算。
「她允许我在上海工作,她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后回台湾、进入医院的管理系统。」
「你同意了?」
「你觉得呢?我好不容易从那个家族挣脱出来,哪肯再回去受控制?但态度模糊是对付我母亲最好的方法,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回答再想想。」
特特开始紧张了,如果那个部分是假的,有没有可能……邱婧珊也是假的?抬眸,她直觉想问。
可是……怎么会是假?电话里的女人、他的订婚宴邀请函……她不认为,他那个骄傲的母亲会为了欺骗她而大费周章。
他看见她的激动,等着她继续发问,可是她低下头,拿起水杯喝水。
唉……还是这么鸵鸟性格……
蒋默安轻叹,说好要急事缓办的,可她闪躲的眼神让他缓不下。「为什么不问我,邱婧珊的事?」
特特猛地抬头,满眼错愕,是阿疆告诉他了?
「那个晚上,那通不说话的电话是你打的,对不对?所以你才会发Mail提分手,对不对?特特,你为什么不面对面向我问清楚?为什么不质问我,向我要求一个解释?
「我追回台湾,我告诉自己,必须要把来龙去脉问凊楚,我认为我们之间的感情不会在短短两个月之内就变质,却没想到,我会看见你和郑品疆一起进了妇产科。
「愤怒烧掉我的理智,我跑到酒吧大醉一场,隔天带着酒精残留,找到郑品疆的家,这是我的错,我不应该在脑袋不凊醒的状况下跑去谈判,结果,没把事情问清楚,反而让误解越结越深。」
「你的意思是……邱婧珊只是个误会?」
「对。」
「我拿到你们的订婚喜宴的邀请函。」
「因为邀请函,让你全然相信我母亲所言?」
「不该相信吗?」
点头,他连叹好几口气,缓声道:「邱婧珊是同性恋,她喜欢的是女人。」
「她和我一样,出生在上流社会,只不过没像我们家这么变态,人人都需要当医生。她和她父亲是医生,她母亲是会计公司负责人,她的哥哥在国外念书,当时她妹妹正勇闯演艺圈,你可能听过她的名字,邱秋,某个知名团体的主唱。
「我在高中时期的某场家族聚会中认识她,她对我的评语是——你是你们家最不畸型的。我的反应很冷,回答——你却是婚姻市场上的畸型。
「她很惊讶我居然一眼就看出她是同性恋,我也讶异,她竟然连辩驳都没有,直接承认。我晓得她的性向,她知道我对当医生不感兴趣,我们抓住彼此的秘密,互成盟友。
「我的性格冷僻,对亲戚、对父母亲的朋友都不感兴趣,说穿了,就是家族的边缘人,他们见我还能和邱婧珊说上几句,我爸妈和她爸妈开始出现旺盛想象力,刚好那时她在上海医学院念书,我在上海工作。她需要一个男朋友做掩护,好顺利和女友同居,而我正在事业上冲刺,没有精力应付爸妈不时发送的麻烦。
「商议之后,我们印了张订婚喜宴邀请函,向两家长辈宣布,我们已经订婚,并以工作、功课繁忙为理由,不回台湾办喜宴。我搬进邱婧珊家里给她买的公寓,彼此的父母来过几趟,确定我们有同居事实,从此不再替我们安排相亲。」
「现在呢?」
「邱婧珊毕业了,在这间医院工作,但这两个星期不在,她和她的伴侣夏绿茹到法国举办婚礼,在那里同性结婚是合法的,夏绿茹是个家倶没计师,法国人,在上海工作。特特,你还想知道什么吗?」
还想知道什么?都晓得了呀,如果她早一点知道,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
她生气自己,为什么在电话接通那一刻,不能勇敢一点,向他提出质问?为什么她要骄傲认定,先转身那一个先输?
她错了,因为自卑,犯下离谱错误……
看着特特的表情,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晓得,支票打击了她的自卑、他的家世打击了她的自卑,更何况,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够在强势的母亲面前不自卑?
但那都过去了,他不允许过去的错误影响他们的未来。
握住她的手,蒋默安再一次认真问:「特特,你还想知道什么吗?」
特特摇头,没有了。
「不,你还想知道,这些年我有没有喜欢过其他女人?
「我来回答。没有了,除了你之外,我的生命中没有第二个女人,离开你,我不再吃蛋糕甜食,因为再昂贵、再漂亮、再好吃……都不是我喜欢的那个女人亲手为我制作,我戒甜食、也戒感情,我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才会再度打开心门。
「那天,我看见病床上的你,这里……」他指指自己的胸口。「打开了,我又闻到浓浓的蛋糕甜香,又看到专属于我的女人。
「听好了,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是在告知我的决定,不管你和郑品疆之间是什么关系,不管你的爸爸是谁,不管你心里还有没有我的身影,我都决定要把你追回来。
「听到了吗?我只会成功、不会失败,你很清楚我是多么自信的男人,我说到做到,绝对不会半途而废。」
放下话,他自信地微笑着,那个笑,笑进她心底深处。
拿起公事包,蒋默安说:「待会儿我要回公司开会,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回来陪你吃饭。」
他迈开长腿,往门边走去。
她愣住了,她无法反应,他是很厉害、很厉害的商人,他说服人的能力,是天下第一等……
所以,她被说服了?不知道,只晓得心乱得找不出章法……只晓得一朵笑花,悄悄地在嘴角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