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了,秋老虎杀气腾腾。
太阳在天空乖戾,午后,空气里没有半点风,静止的树梢、静止的街道,所有人都躲在家里睡大头觉。
小今的外公外婆和妈妈也一样,躲在房间里,一支电风扇从左转到右、从右转到左,让凉风来应付炎热的下午。
小今穿着妈妈的碎花洋装,头顶戴着大草帽,脚板踩着一双陈旧却干净的白布鞋,骑着舅舅的老铁马,卡啦卡啦的在田里漫游,活脱脱像从五O年代里走出来的古人。
洋装是妈妈的,不必改尺寸,穿起来刚刚好,上次她穿这一身衣服,还让阿擎嘲笑。
他是不会大剌剌笑她啦,只会闷着嘴偷笑,他以为他这样很绅士吗?错,这比指着她大笑,更讨人厌!
所以她生气了,买回来的棒冰不分他吃。
他也不勉强,坐在莲雾树下静静观赏她一个人舔两支棒冰,手忙脚乱的模样。
他就是这种人,不会生气、不会大笑,所有情绪到了他身上,通通自动缩小。
是他不在乎这个世界,还是他过于内敛?不了,她只知道要怎么样惹他开心,怎样观察他快不快意。
对于观察他,她练就了一身好功力。
他不爱笑,但两边嘴角稍稍上扬时,她就知道,他其实好快乐。
如果嘴角只扬一边,表示他在憋笑,而且,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正在高兴。
如果他嘴角抿成一条线,别误会,他不是生气,只是很努力、很努力,不让人发现,他真的很快乐。
很ㄍ一ㄥ的男人对不对?
她不懂他在怕什么,难不成害怕一旦让别人发现他很快乐,快乐就会被剥削?她无法理解他的ㄍ一ㄥ,因为他们的生活背景不同。
那么,他生气时会怎样?
要观察他生不生气,就不能看嘴角了,要看他的浓眉。
眉头皱代表怀疑,眉头紧代表困惑,眉毛直了代表他正火大,他很少火大,少数的火大状况之一,是她爬树受伤那回。
离开这里那天,他提着她给的瓶瓶罐罐走在前面,在这里很难叫到计程车,她只好陪他走到公车站牌前面。
「你回去。」
同一句话,他对她说过好几遍,公车站牌离她家很远,一来一回,她不是烤成小鸟干就是晒成黑木炭,但她不介意,反正她是天生的白皙美人。
「不要。」她再好说话,也有脾气拗的时候。
「你跟来到底要做什么?」他的眉毛是直的,她知道,他很火大。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眉毛直、嘴角紧,脸上的表情严肃得吓人,可是,她没让他吓到。
「我还没有跟你说再见。」
小今嘟嘴,满脑子想着,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如果能让他再多待几天就最好了。
「再见。」蒋擎匆匆丢下两个字,敷衍得过份。
「不是我说的,不算。」她耍赖到底。
他叹气,转过身,加快脚步走往站牌。
「听说,美国的维骨力是真的,『下次』,你可不可以帮我带两瓶回来,外婆的膝盖不好,应该补一补。」她想预约他的下一次。
他不应。
「我在电视上面看到美国人元旦的时候,会在时代广场倒数计时,你会不会去啊?如果你去的话,可不可以拍照给我?」
到时候,他就会回来了吧?半年可是很长很长的时间……
蒋擎还是不说话。
「你知不知道我的篮球打得很不赖,你回美国帮我带一双小尺寸的乔登篮球鞋好不好?如果能再买一颗篮球送给我就更好了。」
篮球?她这种小个头根本是让人家打着玩的,还是乖乖待在家里腌芒果青吧。想是这样想,他依旧保持沉默。
「听说美国的热狗又便宜又好吃,下次你回来带一大包好不好?我们在院子里面举办烤肉大会?」
蒋擎受不了了,终于停下脚步,转头看她。
「你是跟来要礼物,还是想跟我说再见?」
「要礼物……就是为了不想说再见嘛。」嘟着嘴,她轻轻说。
没有心机的她,一下子就露了底,看向他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
「笨蛋。」
他开口,忍不住地伸出大掌将她的头揽进怀里。
他再没说其它的话,但小今认定了他的动作,那个动作的意思就是——笨蛋,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干什么依依不舍。
于是,她在他怀里笑开怀。
她知道,他会回来,会带回篮球鞋、维骨力、热狗和……她送给他的倒地铃。
叮铃叮钤,她压两下手铃。
前面没有行人、路上没有来车,她按铃声纯粹为了心情高兴。
蒋擎会回来,肯定会!
茶也清耶水也清呦清水烧茶献给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情人上山你停一停喝口新茶表表我的心
当她扯开喉咙大声哼歌时,突然,一阵不在预期中的天摇地动震撼了寂静的午后光阴。
她的把手没握好,东拐西拐,脚踏车直接摔进路旁的沟渠里。
她站不起来,及腰的水把她的衣服弄湿了,她猛地灌进两口水,挣扎着抓住旁边的水泥地。
她全身都痛,明知道受伤了,却没有时间去检视自己的伤口,因为……最可怕的一幕正在她眼前延展。
她眼睁睁地看着路在眼前断成两截,破碎的柏油路面以一种狰狞的面目回望她,她手中握住的水泥沟墙瞬间分裂,路边的树木倒了,轰轰,几声剧响,远处楼房也跟着倒塌。
尖叫声、哭号声,声声打进她耳膜,像深山里的暮鼓晨钟,震撼着她每一根神经。
短短几秒,大地撕裂了自己,世界在她眼前崩塌。怎么会、怎会天地变色?前一刻,她还高高兴兴哼歌,怎么会……
终于,土地停止摇动,她踉踉跄跄从沟渠里爬出来,想拉起水渠里面的破烂脚踏车,但使尽了力,却办不到。
放弃了,她跛着脚,往家的方向跑。
外公外婆和妈妈都跑出来了吧?他们家的房子很坚固,外公常常自豪说,他的房子没有偷工减料,都是用最结实的钢筋水泥盖起来的。
没错,她的家才不会有事,她得快点回去,免得外公外婆担心,妈妈一定又要念她是野猴子了,太热天的不在家里待着,成天往外跑。
跑着跑着,看见路断了,她得手脚并用,绕远路、攀爬着变成小山谷的柏油路才能回家。
回家……怎么变得困难重重?
她恐慌忧郁,在心底重复呐喊:妈妈别担心,我在这里,我没事,我马上回去!
人家都说母女连心,妈妈一定可以听得见她,一定知道她平安无事。
小今越跑越触目惊心,阿发嫂家的房子全倒了,娇姨家半倒,连洪伯的警察局也夷成平地。
她应该停下脚步去看看他们需不需要协助,但是,真对不起,她没办法呀,她得赶快回家,让外公外婆看到她,好小孩不能让长辈替自己担心。
她越跑越快,小腿上面婉蜒着几道红色鲜血,细细地、密密地交织,像张网子,网住了她前进的脚步。
跑啊,再跑快一点,不久就可以看到家了!外婆肯定会站在门口等她,妈妈绝对会着急得跑到外面大喊小今、小今……
「妈妈,小今在这里,再等一下下我就到家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道路大喊。
倏地,她停下脚步,发怔。
通往家里的小径断成好几截……啪地,她的神经也跟着绷断了。路变成这样,那家呢?家还在吗?
阿发嫂的家、娇姨的家……小今的家……
不会不会的,她猛摇头。对啊,她在想些什么啊,她的家没有偷工减料,是外公督军,一砖一瓦慢慢盖起来的,怎么会禁不起短短几秒的震动?对啊对啊,幸好他们家的房子是钢筋水泥、真材实料,地震水灾风灾通通都不怕。
房子没问题的,是外公太固执,她早就跟外公说得到乡公所申请马路拓宽,都是外公说这条路只有我们家的人会经过,干么把路拓得那么大,浪费国家公帑。
瞧,她是对的吧,路断成这样,下次舅舅、表哥们回来,车子肯定开不进去。
她爬过路边的果园,从那里找路回去,很多树都倒了,未熟的果实落了满地,她非得发挥她小猴子的超高本领才能穿山越岭,回到家里。
待会儿她要跟外公炫耀,谁说当小猴子不好啊?
她一面爬一面自言自语,她有很多话要跟妈妈讲,如果妈妈担心爸爸回来找不到路的话……
她摸摸口袋里的存款簿,很好,还在,她愿意把钱贡献出来,再盖一条一模一样的路,到时,爸爸就不会迷路了。
终于,她回到家里了,正要松一口气,可是摆在眼前的,那个让她引以为豪的家……怎会变成断垣残壁?断垣残壁……那个断垣残壁是她的家吗?会不会她绕错了路口,走错方向?
视线扫过,她看见木头做的、被砸得稀巴烂的小鸟信箱,看见被房子压垮的桑树,镂花栏杆变得歪七扭八,两层楼的房子倾倒……
「妈!」
霍地,尖锐的大喊从她喉咙里爆出,她从不晓得自己的声音这么可怕,她害怕、恐惧,无助的颤栗在她全身各处发作。
「妈!」她放声大喊。
回应她的,是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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