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走到尾巴尖,林子里的枫叶早已红透,御花园里的菊花金黄灿烂,开得热闹缤纷。
承干殿里,萧栤大半个身子歪在软榻间,现在,没有方磊的丹药,他是半分精神都提不起了。
软榻边的高几上摆着钧窑彩绘瓶,瓶里插着几竿修竹,旁边有四扇苏绣屏风,屏风上绣着梅兰竹菊,绣工精致,形样栩栩如生,是来自江南的徐贵妃亲手绣的。
萧栤眼睑微微垂着,昨夜与徐贵妃一夜欢好,今儿个有些精神不济,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凝神听着勤王萧镇的禀报。
勤王的五官与皇帝相似,方方的国字脸上也有着几分武者的霸气,不过他一双眼睛闪着虎狼戻气,薄薄的嘴唇带着昔毒。
“……如今齐齐努声势大涨,在草原上收服许多部族,前年兵犯,他只能集结青壮男子五千名,去年便已增兵一万两千人,今夏,齐齐努已夺草原之鹰利哈尔性命,收服其麾下万名勇士,那么他手上掌握的兵力至少有三万之数,倘若再予他几年时间,待他羽翼渐丰,届时,想收服他必得使上今日三倍或数倍之力……”萧镇侃侃而谈。
“依皇弟所见,朕该怎么做?”萧栤待萧镇停下话,略略坐正身子,双目灼灼,与他对视。
“臣弟认为,皇上当年率军北征,威震北方部族,使得鞑子闻风丧胆,近十年不敢有所妄动,倘若皇上能够再次御驾亲征,想必齐齐努再有野心,也无法使手下部族与他齐心。”
萧镇说完,萧栤不回话,一时间,殿里寂静无声,一股压抑的沉闷,压在众人胸口。
萧栤咧唇一哂,目光定在那四扇屏风上头。
率军北征、威震北方部族……他不蠢啊,如今自己的身子连上马下马都有困难,岂能率军北征?当真重披战袍,此番征战还能平安归来?他们一个个打什么主意,他岂能浑然不知?
最可恶的是,同样的话,徐贵妃才在枕头边吹过,勤王立刻来提?怎地,几时起勤王和他的徐贵妃这般有志一同?
“禀皇上,若皇上愿意御驾亲征,臣愿毛遂自荐……”站在萧镇身后的成王江寇钦出声道。
话没说完,像被谁掐住喉头似的,他惊恐的望向萧栤。
在皇上身边多年,江寇钦怎会不认得这样的肃杀目光?缩起双肩,他微微低下头,再不言语。
其实官降三品,他早就没有资格站在承干殿里说话,只是萧镇非要他来,他不得不硬起头皮,把自己当成萧镇的随身侍卫,唉……他何尝不明白,萧镇想利用的不过是皇上心底那点同袍之情,可他真是失算了,倘若皇上还顾念那点情分,怎会频频对武官动手?
萧栤视线扫过,从渊王、敬宁侯、平襄伯……他们一个个都是当年战友,是他们扶持他为帝,他方有了今日之尊,可他也没苛待过他们,如若不是他们贪得无厌,惹得民怨四起,他这张龙椅怎会坐不安稳,如今他不过想整顿朝堂,这群人便齐心投向勤王?
勤王啊,他一母同胞的兄弟呐……为了帝位,他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皇弟杀光弑尽,他处处防备萧瑛、处处限制,对萧镇却从未想过动他分毫,他授权授勋,该有的荣耀定有萧镇一份,没想到,如今想反自己的不是小心翼翼、重情分的萧瑛,而是他。
几年前后宫便有人传言:大皇子非皇家骨血,皇后若要拥立,定当拥立三皇子萧镇。
所以,那话不是谣言?
想起书案上那份密折,萧栤叹息,民怨四起,竟是这个好弟弟一手推波助澜?
读书人的恨、灾民的恨、边关百姓的恨……萧镇想用民怨把自己给挤下龙椅。
还以为开了科考,拔擢文臣,平衡朝野,便能平息民怨,没想到他竟趁机拉拢武官,明知他风邪痹症没消停过,竟要他上战场,还一个个急不可耐,怎地,他也想学习当年的自己,为帝为尊?
他的满目惊怒转为失望懊悔,同袍、手足、宠妃……这世间还有谁可以信任?萧栤噙起一抹冷笑,想翻手覆天?萧镇还早得呢。
萧栤目光落在萧瑛身上,问:“六弟,此事你怎么看?”
萧瑛看看左右,再看一眼萧镇,蹙起眉头,一脸的没担当。
“禀皇上,臣不懂军事,只知道君子不立危墙,尽管皇上当年文韬武略、叱咤战场,然而,如今皇上已经不再是领兵大将,而是万民景仰的九五至尊,倘若不顾天下苍生,以身犯险……臣弟以为不智。”
好得很,谁知今日会替他着想的竟是萧瑛,只可惜这人有脑无胆,担当不了大事,只能动动嘴皮子,否则,这个齐齐努倒可以用来磨练磨练他。
“朕明白了,都下去吧。”
萧栤目露疲态地挥了挥手,一群人纷纷拜退。
朝臣们走出承干殿三五步,萧镇加快速度向前,他拦下萧瑛,怒目问道:“人人都说蜀王只爱风月、不思立业,几时起,对朝堂事也感兴趣了?”
“皇兄不也看见了,若非皇上询问,我是不会开口的。”
“是啊,蜀王的嘴是矜贵得很,可怎地一张嘴,就是与众不同。”
“我也不想与众不同,只不过御驾亲征断不可行,皇帝龙体矜贵,怎能以身犯险,况皇子们年龄尚稚,未能独当一面,倘若战场上有个万一,身为臣民,不能不担心。”萧瑛语重心长道。
“看来,蜀王还真是忠心事主啊。”萧镇冷笑,他才不信,皇太后害了他的母亲、皇帝借他的手除去萧霁,他会不恼不恨,前尘不究的一心事主?
“食君之禄,是臣等应做之事。”
语毕,萧瑛扫了萧镇身后的武官们一眼,心道:只剩下寥寥几人,也敢请奏御驾亲征,萧镇果真是被逼急了吗?
“你以为这番做作,皇上便会信了你?哈!便是亲如昔日同袍,曾经同进退、共患难的兵将,还不是狡兔死、走狗烹,连我这个同母胞弟,都不能幸免于他的猜忌之下,何况是你?!”
几句话,他又让身后那群武官同仇敌忾起来。
目光一闪,发现一抹太监服色的身影悄悄离去,萧瑛垂下眼睫,若非脸皮已练出刀枪不入的本事,他早就笑出声来。
见萧瑛垂下眼,萧镇笑道:“六皇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盘算什么,你是真心为皇上着想,还是……在等待什么时机?”
萧瑛猛然定住,目光瞬间凝结在萧镇身上,语声淡定无波,“我不明白皇兄在说些什么。”
“六皇弟这么聪明,怎会不明白,不过是装胡涂罢了。偏偏皇上想不清楚,要我呢,绝不相信一个悲天悯人的六弟,会为了自己活命,动手杀害十六弟,这事,会不会有蹊跷呢?”萧镇笑得满脸张狂。
萧瑛继续蹙眉冷笑,彷佛对他所说的话丝毫不以为意。
看不出萧瑛的心思,萧镇痞痞地转开话题,略带几分嘲笑问:“六皇弟,你心里还想着小喜吗?如果想的话,要不要皇兄将她的下落告诉你?”
心思一转,萧瑛夸大动作,他猛然转头,吃惊的表情表演得唯妙唯肖,一把抓起萧镇的手,仓皇道:“她在哪里?”
“如果皇弟有本事说服皇上御驾亲征,我定将小喜送到你面前。”
话抛下,萧镇望向怔忡不已的萧瑛,萧瑛笑容哀切恍惚、眼底浮起深深悲凉,萧镇扬眉,心底道了声:再聪明又如何,看不破情感,就注定要落败。
没出息的男人!
他旋即转身,领了一票武官走出宫廷。
见他走远,萧瑛恢复正常表情,嘴角挑起冰凉的笑意。萧镇并不晓得他很早就知晓小喜的真实身分,想再一次利用小喜?他缓缓摇了摇头。
望向远方,他的神色宁和淡定,萧瑛突然发觉,不知几时起,关倩再也影响不了自己的心绪。
“王爷,皇上有请。”张和忽地躬身过来。
萧瑛刻意做出一脸惊讶,张和见着,有意示好,低声在他耳畔轻语,“方才已有小太监将王爷与勤王的对话传了上去。”
“多谢公公提醒。”
萧瑛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晶亮翠绿的暖玉递给他,张和笑着受了,补上几句,“王爷别担心,听过小太监的回话,皇上对王爷很满意似的,现在还请王爷同奴才一起进去。”
“多谢公公。”
他口气温顺,态度亲切,张和忍不住心想,倘若皇帝也能是这样一副性子,不知多好。
萧瑛重回承干殿,萧栤定定望向他,回想方才小太监传进来的话。
萧瑛既然会考虑到他的皇子未能独当一面,那么他对帝位定然无心,第一次感觉可惜,可惜萧瑛不是个辅国栋梁。
“皇上。”萧瑛低语轻唤。
“上回你提醒朕,学子的反弹是否有人在背后鼓动,朕派了人去查。”
“是否查出半点端倪了?”萧瑛明知故问。
若非他推波助澜,学子的反弹声浪岂会大到为萧栤所注意;又若非他使人放出活灵活现的传闻,怎能事事项项,矛头全指向萧镇?虽说萧镇确有害主之心,可那人又不笨,怎会做得人人知晓。
“有。朕啊……太相信人心。”
萧瑛心中嗤笑,他几时相信过人心?若非猜忌心重,那些昔日同袍,怎舍得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冒险与勤王谋反?若非妒嫉英才、睚訾必报,怎会损失一批贤臣,导致今日朝政紊乱、百姓不安?
他根本不相信人心,他不过是没想到,一向对自己恭敬有加的同母兄弟会出头对付自己,可萧栤怎么没想到,便是对待亲生父亲,他下手也没有过半分犹豫,人原本就是欲壑难填、贪心不足的呐。
萧瑛先是一本正经地轻咳,顺势露出惊讶表情,随即装模作样的沉思起来,好半晌才回他一句,“皇上宽仁。”
萧栤望着他,他这般对待萧瑛,他还觉得自己宽仁,那性子……和贤妃如出一辙。
贤妃知道自己的命是母后所毒害,临死前,她不怨不恨,只道:“都是苦命女子罢了,倘若皇后能嫁与一个敬她、爱她的夫婿,岂会心计用罄?男人争大业、女人争宠爱,皆是同理。”
宽仁,这词形容的是贤妃和萧瑛呵。
如今认真回想,萧瑛继承了他母妃的仁慈与宽厚,而他和萧镇继承了母后的阴毒狠辣,萧镇会对自己下手,不也在意料之中?
“六弟,你恨朕吗?”
这声称呼,他用足了真心,当身旁人人都觊觎着他的帝位、他的性命,仁厚的萧瑛竟成了他可以倚重之人。
“皇上,臣弟不懂。”他眼底流露出一抹悲怜。
“你知道小喜是朕派在你身边监视的,对吧?”
“原先不知,十六弟死后方才明白。”提及小喜,萧瑛幽幽抬眸望向远处,眉间黯然。
“你怨朕吗?”
“臣弟明白,帝者,有国无家。为朝廷、为百姓,连皇上自己的婚姻喜欲都能被牺牲,皇上对臣弟这样做,只是为顾全大局。”
“说的真好,帝者,有国无家,第一次朕觉得自己是孤家寡人。你知道当年,朕真心喜爱的女子是谁?”
“听说……并非是当今皇后,而是一名面容姣美、性情温柔的民间女子。”可是为得到皇后母家的支持,在如今的皇太后作主下,他娶进皇后江氏。
萧栤笑望着萧瑛,他并不真正知道呵,自己心底那个人不是旁人,而是他的母亲贤妃,那个民间女子不过是有双与她相似的眼睛罢了。
他长叹。“告诉朕,你是真心喜欢惠平郡主吗?”
“已经过去了,如今她已成为勤王妃。臣弟不是个会觊觎他人之物的人。”
不觊觎他人之物?好一个不觊觎,他要的,便是这样一份心,偏是可惜,他信了一辈子的手足,少了这样的心思。
“说的好,日后你有喜欢的女子,告诉朕,朕定然为你作主。”这回他说得真心实意,无半分虚伪,至此,他对萧瑛已是全然信任。
“谢皇上圣恩。”他深深一拜,跪伏至地。
“起来吧,好好替朕想想,满朝武官中,谁可以代朕去会会这个齐齐努?”
“臣弟并不清楚朝中大臣之事,实在不知可以派谁过去,不过,今日入殿请皇上御驾亲征的成王、渊王、敬宁侯、平襄伯等人,臣弟以为不妥。”
“自然是不妥,派他们去,说不准还会把祈凤皇朝半壁江山给送出去,他们呐,与朕已是离了心。”
“皇上不如罚他们在家思过。”
萧栤凝睇他,心慈是好事,可在朝堂上……他缓缓摇头。“六弟以为光是在家思过就能阻止他们的野心?朕呐,得痛下针砭,挖腐肉、断残肢,方能保我祈凤千秋万世。”
萧瑛敛眉不语,萧栤以为他不忍心,便转开话头,问:“方才的话,你还没回答朕呢。”
萧瑛思索须臾,回话,“前日臣弟派慕容郬与宫节商讨治水之法,却遇上武陵侯府发生命案,他好奇心起,便一同前往,此事倒让臣弟想起之前曾听朝中文臣所议。”
“他们在议论些什么?”
“当年那些骁勇善战的将领,在京城过了几年好日子之后,已渐渐放下武功,有许多武官家的子弟,甚至连骑马都不会,出入得靠车轿。”
“他们说的没错,便是连朕的皇子也是一样。”
“慕容郬曾向臣弟提及,武陵侯治家严谨,整座府第秩序井然、宛若军营,当天查案,武陵侯震怒,竟然一掌震碎茶几,皇上也许可以召他来考较考较,至于此人能不能用,得皇上来断定。”
他不挑明说武陵侯可用,东一个也许、西一个或者,凡事只提个头,剩下的由萧栤自己作主,他明白萧栤多疑,说得太多,只会适得其反。
萧栤听他所言,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