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未时。
一顶覆有帷帐的轿子被抬进知府衙门的偏门,只见轿旁还有好几名奴才和护卫跟着,待轿落地,知府大人立刻出来迎接。
“四爷,已经到了。”阿贵掀起轿帘一角,朝里头的人说。
坐在轿内的炎承霄紧闭眼皮,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伸出右手,阿贵连忙让主子的手心搭在自己的手腕,将他搀出轿外。
身为正四品官的知府大人,见到来人,更不敢有丝毫无礼。“烦劳大人亲自走一趟,下官甚感惶恐。”
只见炎承霄两眼直视前方,为了自身的颜面,克制着不要转动头颅,下意识地寻找对方所站的位置,尽力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一样。
“知府大人客气了,找到帮忙验尸的人了吗?”他礼尚往来地回道。
“因为仵作人选难觅,原本找到人了,不过前阵子因故又被辞退,新仵作要等到三个月后才能上任,下官不得不先请民间的人来帮忙,还请大人见谅。”知府大人也是力有未逮。
炎承霄不得不做些让步。“信得过吗?”
“下官曾经请她帮忙验尸过数次,自然信得过,人也已经请来了。”他知晓四爷双眼失明的事,于是朝他身旁的小厮点了个头。“大人请!”
于是,阿贵小声的指引主子,让他跟着自己往前走。
一行人走向衙门里头用来停放尸体的小屋,知府大人率先进去,阿贵接着引导主子跨进门槛,除了湿气和霉味之外,还闻到一股尸臭味,不禁纷纷掩鼻,幸亏不是在夏天,否则味道会更重。
知府大人向前来帮忙验尸的人介绍。“这位是虎卫司都察史炎大人。”
“见过四爷……不!应该称呼大人才对。”睿仙很高兴看到炎承霄遵守那日的承诺,尝试走出大门,不再逃避。
听到这个已经渐渐耳熟的女子嗓音,让他不禁愣住了。“你不是……怎么会是你呢?你在这儿做什么?”
睿仙不禁失笑,好像这是一个多么傻的问题。“妾身自然是受知府大人之托,前来帮忙验尸。”
“你是仵作?”炎承霄不禁错愕,他可没听说过有女仵作。
她不怪这个男人大惊小怪,初次听到的人都是这种反应。“妾身并非仵作,只是曾蒙先父教导,略懂一二。”
炎承霄还有些难以置信,天底下竟有像她这般胆大包天的女子,不仅不怕见到死人,还愿意担此重任,因为只要出现一丁点差错,就有可能造成冤案,可见姚氏胆识过人,堪称世间少有。
“这儿有张椅子,四爷请坐。”阿贵没发现主子心里受到不小的震撼,扶着炎承霄坐下。
知府大人倒是没想到他们早就相识了,不过这样也好,应该可以相信姚氏的判断。“那么开始吧。”
“是,大人。”
睿仙先用一块长形白色棉布蒙住口鼻,再将穿在两端的细绳绑在脑后,接着套上深色袍子,免得弄脏身上的襦裙,最后掀开盖在尸体上的白布,仔细端详,然后加以说明。
“死者年纪约莫三十到三十五……从身上的尸斑来判断,应该已经死了两天以上……脸上唯一的特征是左边唇角一颗米粒般大小的黑痣……而且口眼紧闭、手臂向里弯曲、两手紧握、皮肤呈现黄色,发髻也不散乱,这些都是自己割颈而死后才会有的现象……”
听着她的解说,炎承霄又低声询问身旁的小厮姚氏正在做什么,当他从阿贵口中得知对方不仅用两手触摸尸体,而且还翻来覆去的再三检视,不由得在心中惊叹,要是换作其他女子,甚至是男人,别说碰了,早就吓得退避三舍。
她绝对不是一名普通女子!
炎承霄不敢再小看她,神情也异常专注地倾听,听得出姚氏不只观察入微,而且十分细心,任何一个小细节都不放过,像这样聪慧过人的女子,若能为己所用,该有多好,眼下的他真的迫切需要一双眼睛。
接下来,睿仙又将死者紧握的双手翻开,发现左手的指节比右手略粗,手掌也较大,还有硬茧,也较之右手多,心中顿时产生疑虑。
“敢问知府大人,发现尸体当时,听说死者手中握剑,是哪一只手?”
“据衙役说是右手。”知府大人回道。
她半信半疑。“真的是右手,不是左手?”
“这……”被这么一问,知府有些迟疑了。
经睿仙这番提示,炎承霄不禁再次忆起当天遇刺的情景,蒙面黑衣人高举手上的兵器刺过来,刺眼的白光让他不由得紧闭双眼,就在这当口,脑海深处似乎有什么骇人的画面要冒出来,不禁头痛欲裂,连站都站不稳,才会不慎撞到墙壁,昏了过去,否则依自己的身手,对方岂能伤得了他。
“我想起来了……”他一手支额,神情略显痛苦。“行刺我的刺客是个左撇子,就算要自刎,也该是左手拿剑。”
睿仙颔了下螓首。“四爷说得没错,从这名死者左手长了很多粗茧,便可以判定确实是左撇子。”
知府大人立刻命人去把最先到达命案现场的衙役找来问话。
“四爷要不要紧?”阿贵焦急地问。
他呼吸微促。“没事。”
睿仙见他额际冒着冷汗,可不像真的没事,不禁担忧。“四爷……不!大人还是先出去歇会儿。”
“称呼四爷就好……”炎承霄故作无事状地回道:“我很好,只是这儿的气味让人闻得头疼,不碍事的。”
见他不领情,睿仙只能作罢。
“你可以从伤口看出是真的自刎,还是遭人杀害?”他又问。
“当然可以了。”她望向死者喉部,检视一番。“因为只有一道刀痕,有一寸七分深,食管和气管皆断,便可证明是自刎而死,看得出死意甚坚。”
“虽然当时我没有瞧见刺客的长相,不过这名死者既是个左撇子,又是用剑高手,那么极有可能就是他……”炎承霄不禁面露深思。“只不过为何要自刎呢?是怕被抓到之后,有可能从他身上追查出幕后主使者,才会选择自我了断?看来对主子还挺忠心耿耿的。”
就在这当口,两名衙役被火速找来了。
“……你们好好地想清楚,发现死者当时,他究竟是用右手还是左手握剑?”
知府大人又问一遍。
其中一名衙役问着另外一个。“应该是右手吧……”
“属下也认为应该是右手。”那名衙役回道。
睿仙聆听着他们的回答,眉心轻蹙。“应该?意思是你们也没有绝对的把握?当时有人移动过尸体吗?”记得爹曾经教过她,命案现场的保存是很重要的,如今只能亡羊补牢。
两名衙役面面相觑,都不敢说话。
“还不老实地说!”炎承霄没听见他们的回答,不禁大声斥喝。
“是……”其中一名衙役脸色发白地说。“属下到了那间破屋,正巧见到一个老乞丐把剑偷走,打算拿去变卖,幸好抓个正着……”
另一名衙役也接着往下说:“属下不忘盘问那名老乞丐,才知道那把剑原本是被死者握在手中,不过又说得颠三倒四,一会儿说是左手、一会儿又说是右手,怎么也记不清楚……”
衙役低着头。“属下就想应该是右手……”
“这种事为何不早说?”知府大人气急败坏地问。
炎承霄不禁满脸愠怒地斥责:“放纵下属,做事草率,若不是姚氏细心观察、小心求证,谁来负起责任?”
“大人恕罪!”两名衙役赶紧跪下求饶。
知府大人也认罪。“下官无能,才会御下不严。”
他冷哼一声。“再有下次,小心你的乌纱帽!现在马上命人绘一张死者的画像,让所有的衙役四处查访,是否有人认得。”
“是,下官即刻去办。”属下出了纰漏,知府大人不敢卸责,马上照做。
待验尸工作结束,睿仙净过手,便将随身携带的物品收好,这才踏出门槛,却见炎承霄主仆等在外头。
“咱们四爷有话要跟你说。”阿贵代主子开口。
睿仙面带疑问地走到炎承霄面前。“四爷对于验尸结果不满意?”
“不,我很满意。”他露出令人目眩的笑容。
她不禁嗔瞪一眼,故意无视炎承霄刻意展现的男性魅力,可不想被迷惑了。
“那么四爷还有何指教?”
“我要你!”炎承霄咧高嘴角,笑得愉悦。
这句话像是公然向她示爱,让睿仙不禁面如火烧,又羞又窘,于是压低嗓音,就怕让周围的人听见。
“四爷这是在胡说什么?又当妾身是什么人?”这个男人简直是可恶透了,以为她是窑子里的姑娘不成。
就连阿贵也吓一跳,他家主子女人缘很好,也从来没这么性急过,何况这种事还是私下说比较好。
炎承霄不禁笑得志得意满,还带有几分狡猾,让她更加羞恼。“你没有听错,我说我要你……当我的双眼!”
原本打算赏他一记耳光,不过听到后半段,睿仙不禁愣了一下。“要妾身当四爷的双眼?”
“没错!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他揶揄地反问,真想看到姚氏此刻的表情,铁定羞红了脸蛋,不禁有一股报复的快感。
睿仙听他的口气,分明是故意误导自己,不禁羞愤地回道:“四爷身边有很多人伺候,应该不缺一双眼睛。”
“可他们没有你来得胆大心细,能看到别人注意不到的小细节,而我要的便是你这种好本事,或许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若非万不得已,炎承霄也不需要请女人帮忙。
她沉吟一下。“敢问四爷,要妾身做些什么?”
“以后自然会告诉你……”他问。“你应该识字吧?”
“当然识得。”睿仙说。
炎承霄下巴一抬,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那就这么说定了。”
“四爷,要别人帮忙,可得要加个‘请’字才行。”她得教教这个眼高于顶的男人,什么叫尊重。
“非得这么说不可?”他不太习惯用“请”这个字。
“当然。”睿仙就是要挫挫他的锐气。
炎承霄轻咳一声。“好吧……请你当我的双眼!”
“要妾身如何当四爷的双眼?”她总要先问个清楚。
“首先得搬进炎府,随时听我使唤……”
“使唤?”睿仙又抓到他话中的语病。“妾身可不是四爷府里的下人,可以随传随到,任由打骂。”
他紧闭了下眼,心想有求于人的是自己,也只能认了。“请你搬进炎府,也好随时待在身边,告诉我所看到的一切。”
睿仙听他口气生硬,可见得不常求人,要不是真的需要帮忙,根本开不了这个口。“妾身可以帮四爷这个忙,不过……”
“是要银子,还是有其他的要求,尽管开口。”炎承霄回答得爽快,对于这种利益交换,可是相当熟悉。
她娇颜一沉。“妾身不要银子,也没有其他的要求,只是得花一些时间来说服表姨父和表姨母同意。”
“替我办事,也就等于是在替皇上办事,而且办的还是大事,只要立下大功,必会大大的赏赐一番。”他自信满满地说。
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她的四郎哥了,可是看着一模一样的脸孔,睿仙难免还是会动摇,无法开口拒绝。
“赏赐倒是不必,相信妾身的表姨父和表姨母也不在乎,只是该用什么身分住进贵府才是问题。”睿仙不在乎闲言闲语,但能避免是再好不过。
炎承霄沉吟一下。“为了取得区大夫和纪大夫的信任,自然会据实以告,我真的迫切需要一双眼睛,否则皇上交办下来的事不仅无法完成,还可能功亏一篑,我务必得请他们同意这件事。至于对外,就说是世伯的女儿,既然两家上一代有交情,你来府里作客也是应该的。”
“若四爷真有诚意,相信会打动他们。”她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可是又无法袖手不管,实在左右为难。
他咧出迷人的笑脸。“诚意当然有了,明天戌时,待六安堂打烊,我会亲自走一趟纪府,当面跟他们说明,这样总成了吧?”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睿仙的回应,以为她还是不满意,让炎承霄有些不快。
“怎么,这还不够?”
“不,已经够了。”就当是为了报恩,睿仙心里这么说服自己。
“那就这么说定了。”炎承霄就不信得不到想要的。
就如炎承霄所说的,到了隔天戌时,他在夜色中造访纪府,和区大夫及纪氏密谈了一会儿,然后乘轿离去。
待炎承霄离开之后,纪氏来到表外甥女的寝房,想听一听她的想法。“……四爷说是皇上交办下来的大事,而且攸关百姓存活,亟需你的协助,可你若真的不愿意,我跟你表姨父会想办法回绝的。”
睿仙拉着表姨母的手。“我是真的愿意帮忙,没有半点勉强。”
“可是四爷的脾气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再说炎府也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我是怕你受了委屈。”纪氏总是有所顾虑。
她噗哧一笑。“这一点表姨母尽管放心,我不是个会让自己受委屈的人,要是四爷真的太过分,更不会忍气吞声。”
知她向来有主见,纪氏还是不免忧心。“虽然四爷说可以世伯的女儿这个身分住进炎府,万一还是有闲言闲语……”
“什么闲言闲语?说我这个寡妇,不安心守节,竟想引诱堂堂炎府四爷?”睿仙不禁自我调侃,被纪氏轻轻地打了下手背。
纪氏一脸好气又好笑。“就算对外说两家上一代有交情,到底还是个外人,别人见你们同进同出,真会以为你是四爷的人,到时名节不保。”
“表姨母难道忘了,我是一个被夫婿休离的弃妇,名节早就毁了,何必去管别人说什么,更何况那些话也伤不了我……”真要感谢唐家,让睿仙练就一身百毒不侵的好本领。
听她这么说,纪氏叹了口气。“那是唐家没有福气,不懂得珍惜你这么好的媳妇儿,可不是你的错。”
“我不认为自己有错,也庆幸能离开唐家,否则……”这时恐怕已经遭人陷害入狱,无辜枉死了。“再说事实胜于雄辩,只要咱们行得正坐得直,那些爱嚼舌根的人自然也跟着没趣了。”
“你能想得开是再好不过,要是不许你去帮四爷的忙,若真坏了大事,又会觉得过意不去……”纪氏思前想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不过不能让你一个人住进炎府,春梅你得带着才行。”
“是。”她也正有此意。
“四爷临走之前说,明天一早就会派轿子来接你,所以早点歇着吧。”说完,纪氏才起身出去。
睿仙送表姨母出去,接着又去把春梅找来。
“……奴婢讨厌那个四爷。”听主子说要住进炎府,春梅愁眉苦脸地说。
她喷笑一声。“那么我带别人去好了。”
“这怎么可以?”春梅大叫一声。“小姐去哪儿,奴婢自然就跟到哪儿,要一直保护小姐。”
“谢谢你,春梅。”她说。
春梅听得怪不好意思的。“小姐别这么说。”
“明天进了炎府,可不比在纪府,凡事要机灵一点,可别跟人家吵架了。”睿仙叮咛地说。
“是,小姐。”春梅用力地颔首。“对了!小姐打算带多少东西过去,奴婢来帮小姐收拾……”
睿仙偏头思索。“不必带太多,等四爷适应目前的状况,顶多一、两个月就回来了。”应该不会太久,她是真的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