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襄儿花了老半天的时间,终于找到行经杨树村的牛车,抵达时也邻近日暮时分。
往村里的路虽然大,却是石砾坑洞遍布,人走都有些勉强,更别说行车了,难怪那驶牛车的人在村口就把她丢下。
一入村就会发现整个村子被茂盛杨树林包围着。
村子的屋子大多老旧破落,有的人家篱笆都倒了一半,勉勉强强用渔网拦起来,免得家里的鸡跑出去;有的人家在屋旁种了青菜,被夏末阳光晒得奄奄一息,毫无生气;甚至有的人家连门都没有,土坯屋都塌了一角,只要经过就能把家里缺桌少椅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她突然有些担心,自己听从母亲遗言,前来投靠母亲曹秀雅的庶妹曹秀景,不知是不是个好主意。
这是个一贫如洗、死气沉沉的村子,明明天是蓝的,树是绿的,但在她眼中的杨树村却苍白得很。
好不容易遇到了几个妇人,问明了陈家的所在,秦襄儿来到门前,看着同样是绳床瓦灶的土坯屋,不过比旁人家整洁一些,至少篱笆是完整的,她的心情不由七上八下。
「请问是陈大力家吗?」虽然没有关门,秦襄儿也没有贸然闯进去,只是在门口呼唤着。
不多时,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走了出来,面色有些恹恹。
这当家的快回来了,下厨到一半被人打断总是令人不悦,原本只是不耐烦的目光,在见到面容清丽、气质高雅的秦襄儿时,先是顿了一下,而后便静静地审视着她。
「曹秀雅……是你的谁?」那妇人问着秦襄儿。
听到这问题,秦襄儿就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家,松了一口大气后,微笑道:「你是景姨吧?曹秀雅是我娘,是她让我来找你的。」
「你是大姊的女儿?这么些年不见,你也这么大了,长得真像你娘啊……」曹秀景,也就是那妇人,感叹了好一会儿又问道:「你娘呢?她怎么没来?」
「我娘已经过世了。」秦襄儿目光微黯。「她死前曾提过与景姨感情甚笃,如今京城秦家已容我不得,外祖曹家也没人了,我只能来投靠景姨。」
几十年前的曹家是京城的富户,曹秀雅与曹秀景是嫡庶的姊妹,在闺中时感情融洽,之后曹秀景外嫁湖广商贾陈家,曹秀雅则是嫁给了同在京城清贵之家的举人秦沅。
数年后秦沅终于考上进士,外放任福州长乐县令,曹秀雅一心随夫,却不忍女儿一同前往边陲之地受苦,便将当时已经十岁的女儿放在京中,由秦家的老夫人扶养。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物是人非,不说京城曹家老人全过世了,留下的小辈基本上都不往来,所谓亲人名存实亡;曹秀景嫁的陈家生意失败,负债累累地回了乡下讨生活,一日过得不如一日,才有杨树村里陈家穷得打饥荒的光景;秦家则是长房秦沅、曹秀雅夫妻双双过世,只留下秦襄儿这个孤女。
秦襄儿口中叙述着这几年来秦家的情况,听得曹秀景眉头大皱。
「秦家我爹是大房,我还有二叔及三叔,然而我爹是唯一有官位的人,也一直是祖母的骄傲。但前年海寇侵扰福州,杀死无辜百姓近千人,长乐县首当其冲,我爹事后被拔职判了死罪,我娘也随他去了,当清贵的秦家再没有一个当官的人时,我祖母及二房、三房狰狞的面孔便露出来了。」
她苦笑了一下。「因着二叔有举人身分,他想替自己谋个官职,祖母也觉得秦家清贵之家的名声要延续下去,就得有个人做官,但秦家并不富裕,他们唯一舍得拿出来贿赂他人的,也只有我的婚事及母亲的嫁妆了。
「所以二叔与祖母说好了,要将我送给户部的照磨大人,让二叔有机会进照磨所当个处理文牍簿籍的小吏,我自然是不会遂他们的意,想起母亲生前时常提起景姨……」
曹秀景闻言叹息。「我明白了。秦家人那德性我也不是全然不知,打着清贵世家的旗帜,骨子里都是些自私自利的,只有你爹好些,但太过正直就是成了秦家的摇钱树,你逃出来是对的,秦家人也不可能想得到你来找我。可是你也看到了,陈家现在并不好过,实在无力再养一个人,你来投靠我,只能说你来得时机不巧。」
这么多年的磨难,曹秀景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了,与姊姊的情谊或许珍贵,但在现实情况下,或许还比不上让全家人多吃一口饭。
这么直接说出来相当残忍,但曹秀景并不想给秦襄儿无谓的希望,甚至是曹秀景自己,这么日复一日的挨饿受苦,都不知道希望在什么地方。
在见识到曹家的贫穷后,秦襄儿虽然早就预料到这个结果,但当事情真的发生时她还是有些对前途茫茫的无措。
「那……襄儿打扰景姨了,我这就走。」秦襄儿垂下了头,表情难掩失望。
瞧她这楚楚可怜的模样,曹秀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然而就在这时候,陈家门里突然跑出一个小孩儿,生得瘦削,却不难看出眉清目秀。那小孩儿朝着曹秀景喊了声娘,但看到外头居然有客人,还是个漂亮的姊姊时,小孩儿不知怎么躲到了曹秀景身后,小心翼翼的觑着秦襄儿。
瞧自家孩子如此小家子气的样子,如果是个女儿便罢,偏偏是个儿子,还是陈家的独苗,比起落落大方的秦襄儿不知差到哪里去,曹秀景气就不打一处来。
「这是我儿福生,他没见过什么世面,也不爱和人说话,每每见人就躲,不知怎么养得一点也不大气,都八岁了还不敢自己出门,让你见笑了。」曹秀景侧身,拍了下福生的头。「这是你大姨的女儿,你要叫声姊姊的。」
要他开口,福生更怕了,直接扭头跑回屋里,这次是躲到了门板之后,畏畏缩缩的目光由门缝间传来,依旧一声不吭。
曹秀景当下心头火起,随手抄起还没处理的杨树枝条就往门板上抽。「叫声姊姊这么难吗?我看你是皮痒了……」
「啊!」其实也没打到,但福生却是尖叫一声,居然跳出了窗外冲向后院。
曹秀景忍不住拿着枝条追上去,母子你追我跑,院子里的鸡被惊动,咯咯叫着四处乱飞,福生一下子踢翻堆叠好的篓子,一下踩到菜园里的青菜,院子里一出鸡飞狗跳的大戏,看得秦襄儿目瞪口呆。
她记得娘亲说过,景姨很是秀气,说话都细声细气、温柔婉约的,像只精致可人的百灵鸟儿……
「老娘勒紧裤带买书给你,教你写字,都学这么些年了,想着你会长进些,做事大气点!结果还是学得七零八落,性子更是小里小气,带出门都丢你娘我的脸……」
秦襄儿脸蛋微微抽动,或许她娘亲死后唯一值得安慰的事,就是永远都不会知道那温柔婉约的庶妹,已经从百灵鸟变成了老母鸡。
瞧那害羞内向的小孩儿已然避无可避,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秦襄儿心里一软,不由行入院内,本能的伸手拦了拦曹秀景。「景姨,如果我有办法让福生愿意好好读书学习呢?」
「你有办法?」曹秀景怀疑地看着她。
「是的,我有办法,而且不仅仅是替福生开蒙,就算是四书五经我也能教一点,说不准到时候家里景况就好起来,能送福生上学堂了?」秦襄儿试探性地问道。
曹秀景放下手中枝条陷入了沉默。她一点都不怀疑秦襄儿的学识,先别说秦沅此人知书达礼,她大姊曹秀雅的女儿又能差到哪里去?眼前虽是个好机会,但留下秦襄儿,家里口粮又会减掉不少……
此时,屋外传来一个厚实却洪亮的声音。
「秀景,答应她吧!咱们福生若能读好书了,不说参加科考,长大了到镇上工作的机会也多些,不用像我们一样留在这穷乡下受苦受难。」
随着声音进门的是陈家如今当家的男人陈大力,他看上去憨厚结实,皮肤晒得黝黑,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说话却铿锵有力。
「何况这是你外甥女吧?这么一个标致水灵的大姑娘,你放她一个人在外头晃荡真能放心?咱们家虽然穷,但省一省还是能多一碗饭的!」陈大力又道,与曹秀景说完话,还特地温和地朝秦襄儿点点头。
曹秀景皱着眉,似是为难了许久,也不知道是替福生启蒙或是对秦襄儿去处的担忧说服了她,末了,她只能幽幽吐出一口长气。「留吧留吧!只是咱们家可不让人白吃白住的,你除了替福生启蒙,其他的家事也得上上心,就你这娇滴滴的身子骨,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
或许是好不容易找到了落脚处,即使是睡在陈家挪出原本当成仓库的小房间,秦襄儿依旧睡得香甜。
隔日起身,阳光已经晒入窗内。
秦襄儿睁开眼,还迷糊了一会儿,之后惊吓地猛然坐起,左右张望发现自己并非位在某个廉价又简陋的小客栈,而是更为破旧的陈家,但她却吐了口大气安心了下来,终于不用再胆战心惊地怕有人半夜闯进来了!
察觉自己似乎晏起了,秦襄儿连忙起身穿好衣裳梳好头。
房门外就是后院,院中有一口井,她来到井边研究了好一会儿,笨手笨脚的好不容易打起半桶水,就着水梳洗完毕,便匆匆忙忙的来到堂屋。
堂屋里没人在,她又寻到灶间,依旧是空无一人。
她懊恼自己真是起晚了,陈家人应该都出去忙活了,却见到福生那小孩儿正偷偷摸摸的躲在柴垛后觑着她,却不敢上前一步。
「福生?」她试着露出最和善最无害的微笑。「你过来呀!」
福生的反应是直接缩回柴垛后,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出声,又悄悄的冒出头来,这次倒是说话了。「娘说,灶里的红薯,给你。」
说完,小孩儿转头便跑,彷佛后头有野兽追赶似的,看得秦襄儿哭笑不得。
因着腹中确实饥肠辘辘,她便按着福生的话弯身去看灶里,果然看到草木灰底下埋着两个烤得黑乎乎的玩意儿。
这……怎么吃?秦襄儿倒也没有娇贵到没吃过红薯,只她在京城时红薯吃得讲究,端到面前时都已经切块放在盘里了,再不济至少外皮都是干净的,像这样整个埋在灰里的,当真有些考验她的接受能力。
然而既来之则安之,她选择死皮赖脸的留在陈家,早就没了娇气的资格,于是她左瞧右看,拿起了火钳将红薯由灶里夹出来,拿到手里都还是温的,终于明白为什么景姨要把红薯留在灶里。
拍了拍上头的灰,她将红薯小心翼翼的剥去外皮,轻轻咬了一口,口感倒是绵密,就是甜味差了一点,但充饥是够的。她美滋滋地吃完一个,又拿起了另一个吃掉,才走出灶房,眼角余光又看到了柴垛后的那个小家伙。
她发誓,她看到他吞了口口水。
偏头思忖片刻,秦襄儿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回房间取了荷包,来到后院的一颗大石头上坐下。
「来呀!来吃糖。」秦襄儿朝着福生招手,幸亏荣华号那小舶还了她一半糖果,现在刚好拿来拐孩子。
福生这回不再躲柴垛后了,而是整个人站了出来,又吞了口口水,却是不敢走过去。
秦襄儿索性由荷包里拿出一颗糖,塞到自己嘴里。「快来,再不来就被我吃完了。」
福生陷入了挣扎,小脸满是为难,但最后嘴馋战胜了畏惧,他一点儿、一点儿小小步的挪到了秦襄儿的身前,然后大眼水汪汪的直觑着她手上荷包。
她直接拿了一颗塞进他口中,福生吓一跳,但很快被糖的甜蜜征服,竟也没跑,怔怔的站在那儿不动,只是双眼满足地眯了起来。
「福生,你娘说今天开始你跟着姊姊我读书呢!」她像是闲聊般的开口。「你读了多久的书啊?」
福生的腮帮子被糖球撑得微鼓,眨了眨眼不语,最后食指伸出来,比了个小小的一,看起来很是可爱。
「一年?」瞧他那模样喜人,秦襄儿轻笑出声,又问:「那你现在学到哪儿了?」
这问题已经不是一个动作可以回答的,福生又磨蹭了半晌,好不容易把糖嚼碎吞下去了,才小小声地回道:「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一年才把三字经学个开头几句,难怪景姨要发火了。但秦襄儿并不觉得福生愚笨,或许只是教得不得法,姨丈与景姨每日出门忙碌,把孩子扔在家里自己习字温书,能学得好才奇怪。
光看这孩子昨日被景姨追得满屋子跑,有错就认但坚决不改,足见本身也对读书这事产生反感了,秦襄儿当下就决定屏弃以往夫子教她时那种照本宣科、死背硬记的方式,反而温声说道:「你可知道,三字经里有很多小故事?」她轻轻拍拍身旁的石头,示意福生坐下。「我们今天不读书,说故事吧!就说这个香九龄、能温席的故事。」
福生的确被母亲教训到厌了读书,但却喜欢听别人说话。这新来的姊姊一提到说故事,他马上忘了对她的害怕与提防,乖乖地在石头上坐下,兴致盎然。
「应是在东汉的时候,有一个孩子名叫黄香,那个时候黄香才九岁……应该就比福生你大一岁,那黄香可乖巧啦!对父母相当孝顺,当夏季天气热的时候,她就拿起扇子,先将床席搧凉,再请父母就寝,到了冬天自然就是先将床席睡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