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夫妻在陈家留了一晚,隔日才离开杨树村。
两夫妻先在镇上喝了一碗蒿菜鱼汤,搭配面窝当作早膳,然后悠闲地逛了一圈。其实沔阳城比这里热闹多了,但这里充满了两人的回忆,所以即使最后走时两手空空,也别有情趣。
回到桃树巷的时候才刚过午时,然而才进了巷口便听到一阵尖锐的哭声,两人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却见某户的门口围了一堆人,对着里头指指点点。
「是周家?」秦襄儿与萧远航对视一眼。
发生什么事了?
听屋内传来的震天哭声,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因着萧远航平素与周老财不和,他们夫妻自不会在这时候上前凑热闹,但此时回家要穿过人群,万事不理似乎显得有些凉薄,便默默的站到了角落。
齐如绣走了过来,知他们夫妻刚回来,万事不知,低声说道:「方才周老财浑身是血被送回来了。」
秦襄儿低呼。「难道是船厂发生什么事了?」
「周老财家就在我家对门,我听到动静开门查探时,不小心瞥到他的手……好像断了。」齐如绣说得有些艰难,到现在她脸色还是白的。
秦襄儿忍不住看向萧远航,他脸色难看,却没有任何幸灾乐祸的意味。
「我过去看看。」既然是在船厂发生的事,他便无法置身事外了。
萧远航挤过了人群,周家的门大开着,他朝着围观的群众道:「大家先散了吧!」
如果说这巷子里谁说的话最有威信,那约莫就是萧远航了,虽然他与邻居甚少往来,但就凭他是船厂的大师傅,还有那不苟言笑的威势,谁看了都怵,大家听了他的话便也纷纷散去。
朝着屋外的妻子点了点头,萧远航进了周家,顺道将大门给关上了。
待他入屋,便看到周老财满身是血躺在床上,脸色惨白,而周婶子哭得不能自已,一旁城里的老大夫正在替他包紮,一边说道——
「周师傅,你这只手是保不住了,不过幸好那船材砸下来没有砸到你身上,保住了一条命,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你好好保重,别想太多了……」
周老财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死死的瞪着刚进门的萧远航。「你来看笑话的吗?」
「船厂里出了事,我自然要来关心。」萧远航无视他的迁怒。「这是怎么了?」
要是平时,周老财可能根本不会说,还会讥讽萧远航假惺惺,但今日他承受的太多,甚至断送了他造船师傅的生涯,所以他满腹冤屈,着实不吐不快。
他先看了看自己妻子,周婶子会意,奉上诊金送走了老大夫,周老财才说起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手是被船厂里的木材压断的。两人合抱那么巨大的树材啊,直接朝我滚了过来,我闪避不及,树材从我的手压过去,我当下就痛昏了。」周老财说得眼眶都红了。「等我醒来,我的手已经不在我身上了。」
「如果你说的是摆在后院的树材,我记得那已经在架上晾晒了好些时日,该做的固定每日都有人去检查,怎么今日就滚下来了?」萧远航眯起眼,觉得事情不简单。
说到这个,周老财的面孔开始变得狞狰,而且肯定不是因为痛的。「绝对是赵桂生那杀才害我,绝对是他!在他来之前,根本没有发生过这种事!」
「为什么你会认为是赵桂生?」萧远航沉声问。
「因为我想去武昌船厂,请赵桂生为我牵线,他想要的好处我给他了,他又要我证明自己有能力,所以我便把我近日琢磨的、改良现行河船的船图给他看,他收下之后便要我等消息,我等了好几日他都没有回应,便去索要回那船图,想不到那杀才竟不认帐了,说没有从我这里拿走任何东西。」
「我自然与他闹开了,但他仗着自己是武昌船厂来的人,羞辱于我,又说我没有证据,这叫我如何能忍?」周老财说着说着,居然老泪纵横。「我气得撂下话说要去官府告他,结果今日就受了这灾,你说除了赵桂生有动机害我,还会有谁?」
如果萧远航不厚道,可能还会在心里腹诽那可不一定,你周老财平时嚣张跋扈,得罪的人可多了。不过他自然不会说这种话,周老财是单方面的敌视他,他心里从未把周老财当成敌人。
毕竟手艺不在一个层级上,萧远航真要认真起来,不说碾压周老财,遥遥领先是肯定的,这样实力悬殊的对手,实在没有敌视的理由。
但萧远航仍旧承诺道:「你放心,不管这事是不是赵桂生做的,我会尽力为你查清此事。你说赵桂生拿了你的船图,是什么样的船图?」
换做平时,周老财肯定一个字都不会说,这可是他辛苦琢磨的成果,凭什么要让他知道?但现在萧远航是他唯一的救命浮木了,况且他心底深处也很清楚,萧远航其实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船若遇横风,前行便容易受到阻碍,我是基于这一点去改良,用海船的概念放在河船上……」周老财很想说得清楚一点,但这牵扯到很精细的东西,他脑袋已经有点疼痛得不清楚了,所以颠三倒四说不好。
「我明白了。」萧远航见他老半天讲不出个所以然,直接替他接了话。「是不是在船上装上前桅?」
周老财话声乍停,难以置信地望向他。「你怎么知道?」
萧远航看着他,有些无奈。「因为这一项改良,上回我下水那条新船上面就已经有了。当时你不也登船了?难道就没见到插桅杆的孔洞,在船的前端还有一个吗?那就是前桅用的。」
要是换个时机,周老财的脸色肯定又青又红又白,但眼下因为伤势,就只剩下白了,而且白里又掺了一点灰。
「原来……原来我是个傻子!还以为自己的手艺独步旁人,事实上只是坐井观天罢了!如果一开始我便虚心向你求救,说不定能做出更好的东西,我的手也不会断了……萧远航,我不如你,我不如你啊!」他连说话时嘴唇都是抖的,这一次却不是因为手痛了,而是一种悔不当初的心痛。
萧远航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周老财的后悔并不会改变什么,他想力争上游进武昌船厂并没有错,他错在信了赵桂生那样的人渣。
「你不必想太多,好好休息吧!既然你的船图是加上前桅,那我心里就有数了。那赵桂生抢了你的图,总不可能束之高阁,可是他只有造河船的经验,海船一些窍门他是不懂的。你看着吧,如果今天这事是他做的,很快他就会露出马脚了……」
*
另一头,齐如绣拉着秦襄儿回了自家,这时间王秀才也不在,齐如绣方才见那血淋淋的画面心里还打着鼓,既然萧远航去了周家,她就把他的妻子拐带走了。
「方才周老财被送回家时,那血一路从巷口滴到了他家里,那场面……简直吓坏我了。」齐如绣连喝了两杯茶才缓过气来。
「那我得庆幸回来得晚。」秦襄儿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看到了那画面会怎么样,只怕会作几天恶梦吧!
「周老财的手整只断了,未来应当是没办法继续在船厂工作了。」齐如绣叹气。「他们两夫妻与儿子儿媳处得不好,所以才会分开住。以往周老财有手艺,赚得多,儿子儿媳还会偶尔来探望探望顺便打秋风,现在让他们去靠孩子,先不说周老财夫妻那么好面子的人,架子能不能放得下,就说他们的儿子也不见得愿意奉养老父老母……」
秦襄儿沉吟了一下,说道:「如果周老财真是在船厂受了伤,船厂应该会有相应的补偿,那些钱够他们两老去做点小生意,或许无法如以前阔绰,但至少糊口是没问题的。」
「只是由奢入俭难,只要他们心态端得住,没什么过不去的,命还在最重要,就是我们这些邻里,多少也会帮衬些。」齐如绣说到这儿,突然想起了什么,蓦地用双手牵起了秦襄儿的玉手,目光炯然直视她。
秦襄儿一呆,这深情告白的起手式是准备做什么?
齐如绣没让她傻眼太久,脸上突然流露出浓浓的不舍,「是了,我夫君在学堂听到你家小舶说,你们要举家搬去福州了?」
「是啊。」秦襄儿终于明白齐如绣突然来这么一招的用意,不由失笑,以同样的力道回握着。「若说在沔阳我最舍不得的除了娘家,就是你了。我到了福州以后会写信给你,我们可不能断了连系。」
她与齐如绣性情相合,又都是习惯为别人着想的体贴性子,所以特别有话说,即使过去她在京城也有不少手帕交,但都没有一个与她像齐如绣这般契合。
「我也是这么想的。老实与你说,当我知道你要去福州时,夜里还偷偷哭了一场,只怕以后不能再交到如你这般知心的朋友了。」齐如绣勉力一笑,但在这分离前夕,她着实无法真心实意的微笑,于是她头一扭,不去看秦襄儿,否则怕自己立马就要哭出来。「我知道你要去福州后,准备了些东西给你,就凭我们的交情,你也别推辞。」
她转身进了房内,不一会儿取出了一个大包袱,在秦襄儿面前打开。
「福州潮湿炎热,这里头有些香包,你们家一人一个,是防蚊虫的;还有几包药材,是我祖传清热消暑的药茶,你路途上就可以煮来喝,方子我也给你准备好了,肯定用得上的。还有这几条手帕,是我亲手绣的四季花卉,好不好看还是其次,但是你流汗时可以拿出来擦擦,多备几条总是好的。」
「如绣……」秦襄儿感动地接过,她知道王家景况不好,这些东西已经是齐如绣能准备给她最好的,甚至连祖传药方都给了,要知道那通常是女子压箱底的嫁妆,万不会轻易透露的。
人生能有这样一个朋友,也足够了。
「其实,我也准备了东西给你,但那东西……」秦襄儿有些难以启齿,一直想着要如何表达比较委婉。「我想了好几日,也不知道怎么交给你才好,怕你误会我的心意,但又觉得,比起旁的东西,那才是你最需要的……」
齐如绣听得笑了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要你说得吞吞吐吐的,没个重点。」
「你和我回家去吧,我这就拿给你。」秦襄儿索性拉着她,另一手也没忘了拿着她送的包袱。「你送我东西都如此利索干脆了,我再纠结,彷佛忒小瞧了我们的友谊,所以等会儿你收我的礼物时也别纠结。」
于是,齐如绣好气又好笑的被秦襄儿拉回萧家,她在正厅等着,秦襄儿则回了房间一趟,出来时手里拿出了一个红色锦盒。
「就是这个,你打开看看。」秦襄儿笑吟吟的将锦盒交给她。
从见到这个光鲜华丽花团锦簇的盒子,齐如绣的心就开始跳了,当她将锦盒打开,看到里头竟是一支赤金红宝石垂心梅花簪,簪头的梅花栩栩如生,做工精致,红宝石垂在花心之中,在大白天的光线下,晶莹剔透,闪闪发亮。
可以想见戴着这花簪行走时必是流光溢彩,闪耀动人。
「这……这太贵重了!」齐如绣失声惊呼。她再怎么不识货,也知道这样一支金簪的价值定然在百两银以上。
「我们的交情,是用贵不贵重来衡量的吗?」秦襄儿就知她会这样,所以送之前才犹豫不决,遂婉言劝道:「老实和你说吧,这支金钗倒不是给你戴的,你本不是这样招摇的人。而是我知道,明年王秀才要参加秋闻吧?秋阐之后还有春阐,王秀才都快届而立之年了,就他在学堂教书那点束修,要存多久才能赴京赶考?就算省吃俭用,考上之后不管留京还是外放,都需要银钱打点,之后难道全家喝西北风?」
「所以我送你这样东西,是因为你家急需,送银子多俗气,只能送金簪了。这簪子我在城里的俪人坊买的,俪人坊京城也有,他们那里出的首饰都有证明,上头盖了俪人坊的大印,我也放在锦盒里了。」也就是说,不管是在沔阳还是京城,王家都随时可以拿去变现。
「你就这么想,他日王秀才若进士及第,这钱就花得值,也不枉我们相交一场。」
「襄儿,你这……这叫我怎么好……」方才齐如绣送秦襄儿东西时,秦襄儿虽然鼻酸,但还有端住,可是齐如绣就端不住了,直接潸然泪下。「你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萧大师傅知道吗?」
「这是我们一起去俪人坊挑的。」秦襄儿指着锦盒里的金簪。「瞧这簪子多么粗壮,他们男人的眼光不过尔尔,若你真拿来戴,还不把你的发髻都扯歪一边。幸好这样式是我选的,勉强让这簪子看起来别致些。」
齐如绣原本还哭着,突然又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就这样又哭又笑的,好不狼狈。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那我……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齐如绣放下锦盒,再一次用那告白起手式握住了秦襄儿的玉手。「日后我夫君若有幸金榜题名,绝不会忘了你们萧家今日赠金之恩。」
*
半个月之后,萧家一家三口启程至福州。
小舶已经向学堂辞了学,王秀才送了一套四书五经,是他亲手抄写的,上面还有一些注解,对一个立志科考的孩子来说,这项礼物比什么都贵重。
而福生此后要自己住在学堂了,但先前由于小舶的带领,他已不再害怕外人,也和其他同窗交上了朋友。因着这个,陈大力亲自到山上寻了好几日,寻到一块绿松石,然后让福生带到城里,刻成一颗私章送给小舶。
其他如连云等人也都送了些文房四宝、笔洗纸镇之类的小玩意儿。
收到这些礼物时,小舶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拜别王秀才后,当夜他就与福生抵足而眠,两个孩子聊到月上柳梢头,当萧远航提着油灯来巡看时,方才见到一个打横在床上,另一个已经掉下床,俱是累得呼呼大睡。
萧远航也和荣华号辞了工,他手底下的学徒都已经安排好了另外的师傅,只有一个朱小松,死赖活赖要跟着萧远航。
他是家中老三,上有两兄下有弟妹,在家一向是不受重视的,就算在荣华号当学徒一年半载的不回家,家里都不会有人多问一句。
只有在萧远航身边,朱小松觉得自己很有用,萧大哥与嫂子待他就像对亲弟弟一样……喔不,他在家也是亲弟弟,但根本讨不了好。
总之,他每次去萧家都很自在,觉得自己备受疼爱,小舶吃的穿的他也都有,他实在太向往太喜欢那种感觉,自是要抱紧了萧远航的大腿。
况且,萧远航的技术胜过荣华号其他的师傅可不止一星半点,他教学徒也从不藏私,朱小松还想着从他身上多学点,以后自己成了家才能养活得了妻儿啊!
所以磨到最后,萧远航要求他取得家里同意便带他走,这一点朱小松不费吹灰之力就办到了。
他将这几年赚的银子拿出二十两回家,朱家双亲很干脆的放人,横竖家里吃饭的人太多不差这个儿子,朱小松等于用钱买断了这一份淡薄的亲情,当下心里还有点难过,只是回到萧家大吃大喝一顿之后,他的心情马上又活络起来了。
至于许大娘,她很干脆地挥挥手向萧远航告别,因为她早知道卖纸的事成了,她的功劳跑不了,不久后她只怕也要荣升他处,不在沔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