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湿热与京城的干冷截然不同,与沔阳冬日的燥寒相比又是另一种风貌。
海湾村的风迎面吹来,温温湿湿的,还有股咸咸的海水气味,冬日一点儿都不冷,袄子穿在身上多走几步路还会出汗,这里的人食物的味道喜欢酸甜口的,主菜是米饭、面线而不是大饼子……这种种不同,秦襄儿花了好几日才慢慢适应下来。
然后她就喜欢上了这里。
海湾村的村民与杨树村的村民一样善良质朴,更比那里的人多了一种奔放的热情,就连萧远航忌惮不已的什么枝啊丫的,早就忘了他是谁,反而更亲近漂亮又温婉的秦襄儿。
这里有吃不完的海鲜,各式各样北边没见过的水果,就连冬日都有橙子、芦柑、甘蔗、苹果、山楂……等等,听说到了春夏,还有枇杷、蜜桃、青果、荔枝、甜瓜、寒瓜……不一而足,绝对能让秦襄儿吃撑了。
萧家的老宅没几日就整理好了,当初兴建时,因着萧远航要成家,所以盖得大了些,其实应该算是两户并成了一户,光堂屋就有两个,房间有六间,还不算灶房茅房那些。
入住时秦襄儿险些失笑,不知这是否是萧家男人的恶趣味,好像在沔阳时也是如此,家里宽敞到大叫都能有回音。
看来一家只有三口人,还是太单薄了。当她把这个感想告诉萧远航时,他居然喜不自胜,当晚便开始了造人大业,累得秦襄儿隔日差点起不了身。
因着不久后就是年节,秦襄儿对这里的习俗一知半解,也不知该准备什么,便约了阿枝一起到县城里采买年货。
阿枝比秦襄儿大几岁,却没有她稳重。
有人相约逛街,自是欣喜的应了,但看着秦襄儿皎好白净的脸蛋,阿枝有些为难地道:「你们京城人不都习惯戴那有布遮着的帽子,今天进县城,你要不要戴着?」
秦襄儿好笑。「我都成亲了,也不是什么贵人,那是未出阁的小姑娘在戴的。」
于是阿枝便不说话了。
两人来到了长乐县城,秦襄儿才明白她的为难所为何来。
长乐县的市集非常热闹,比起沔阳城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能是因为海路方便,不只各种海鲜干货,也有北边江浙的丝绸、南方粤省来的毛茶等等,甚至还有一些肤色更黝黑一些、口音奇怪的人,卖着一些编织的小饰品,花样繁复新奇,说是南方外邦来的人呢!
这样东西南北货交杂的地方,免不了混乱,尤其这里街上不少穿着军服的人来来去去,按理说军人不该骚扰百姓,但这些小兵们个个神态嚣张,秦襄儿就亲眼看着一个兵痞子一脚踢翻了卖柿饼的摊子。
「这里的卫所及衙门竟容许他们如此扰民吗?」秦襄儿忿忿不平。
阿枝却是连忙做出噤声的动作,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姑奶奶啊,在这里遇到这些兵,可要记得拐个弯,千万别当面杠上。他们不讲理的啊!卫所根本不管,当初倭寇杀进来后,就给了这些兵在街上晃荡的理由,说什么保卫乡里,我看根本是鱼肉乡民!」
秦襄儿摇摇头,她是知道的,当初倭寇侵袭,这些卫所兵躲在军营不出,之后倭寇被乡勇杀退了他们才来摘桃子,现在又以此为由光明正大的欺凌百姓,此地军纪之败坏可见一斑!
阿枝见那些人走了,便和秦襄儿也上前去帮忙捡拾柿饼,这些柿饼虽然有些脏了,但品相还是不错的,她们还买了几个,多多少少补偿那摊主,果然那摊主千谢万谢,都要给她们跪下了。
然而她们都还没离开摊子,方才那几个兵痞子又回来了,彷佛是麻烦没找够,直直的朝柿饼摊而来。
他们还没开始动手,就看到摊位旁两个女子,其中一个生得花容月貌,可说是生平仅见,那些兵痞子随即乐了。
「哟!老子踢翻的摊位你们还敢来买,谁给的胆子啊?」
「莫非你们是仰慕我们虎哥,所以特地来这等着?」
「来来来,矮的那个村姑就算了,高的那个模样儿不错,陪老子喝杯酒乐呵乐呵,老子就原谅你……」
那群兵痞子出言调戏还不够,居然伸手要来拉秦襄儿,她连忙侧身闪过,心知她们两个弱女子讨不了好,便灵机一动,指着那群兵痞子身后惊叫道:「李大人你来了?」
李大人?什么李大人?那几个兵痞子听到大人两个字就先怂了,回头左顾右盼,但看来看去也没见到什么看起来像大人的人,再转回要质问那两个娘儿们,却见她们已经手牵手跑得老远。
「傻了?还不追!」难得遇到这种极品,那被称为虎哥的兵痞子怎么会放过。
两个弱女子毕竟还是跑不过几个大男人,就当她们快被追上时,秦襄儿突然被人从中一拦,她猛不丁的撞上一条坚实的手臂,然后就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在尖叫出声前,秦襄儿已经从来人的气息知道他是谁,连忙红着眼眶叫道:「阿航!」
萧远航与刘全刚刚下工,出了船厂正沿着大街准备回家,不意就看到了这么一出恶汉欺美人的事,那主角之一还是他亲爱的小妻子,自是二话不说上前救人。
他没有问她发生什么事,只是把她拉到身后。「有我呢。」
那几个兵痞子这时候已经追到了,乍看到人高马大的萧远航,心头不由有些怵,但对方看起来不像什么有钱有势的,于是那几个兵痞子又嚣张了起来。
「你这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敢管爷儿们的闲事?快把你身后那女人交出来,然后立刻滚!」为首的虎哥说道。
「她是我妻子。」萧远航沉着脸。
「你妻子又怎么样?先借给老子玩两天,说不定服侍得老子舒服了,就不是你妻子了……」那虎哥笑得猥琐。
萧远航并没有浪费时间去与他争吵,直接揄起拳头,动手还比较快,但身边的刘全却拦住了他。
刘全转向那几个兵痞子,用冰冷的语气道:「你们几个是什么营的?难道想得罪荣昇号?」
荣昇号!几个兵痞子脸色随即变了,方才他们都被萧远航的气势震住,这才正视起说话的刘全。
刘全可不是一般百姓,在这一带,荣昇号大管事谁不认识?于是那群兵痞子什么胆子都缩了。
「既是荣昇号的人,那今日我们就不计较了,咱们走!」虎哥撂了一句自以为威风的话,殊不知已把他心中的胆怯表露无遗。
在这一带当兵的几乎都是水军,谁也不敢去得罪造船的,万一人家随便动个手,你整艘船沉了都找不到地方哭去。
尤其荣昇号是当地最大船厂,做的是朝廷战船生意,会造海战船的师傅每个都顶矜贵,它的主家许家更是世代皇商,在京城势力也绝非泛泛,所以至少在福州,荣昇号的名声拿出来还是挺吓唬人的。
待几个兵痞子离开,萧远航对着秦襄儿说道:「怎么来县城了?」
秦襄儿很是无奈。「我和阿枝来采买年货,岂知会遇到这种事,这长乐县的吏治,简直、简直……」
她不想说出污辱先父的话。
刘全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便出言安慰道:「弟妹不必如此,令尊在当长乐县令时,这街道安乐祥和,路不拾遗,那些士兵若是扰民,令尊可是都毫不留情的抓了,就算都指挥使施压,也敢一封信直接告到兵部去。
「也就是这样,令尊得罪了福建都指挥使,倭寇来袭时才会……」刘全叹息,又正色警告。「有了令尊的教训,现在的县太爷根本不敢管束军方,县衙与卫所早就勾结起来,放任那些士兵嚣张。所以以后见到他们,还是躲开点,荣昇号的名号不会每次都有用,律法在这长乐县里也制裁不了他们。」
「谢谢刘哥,我明白了。」秦襄儿欲哭无泪,这简直是无妄之灾,她终于明白阿枝为什么希望她戴帷帽了。
早知会如此背运遇到这等人,别说帷帽,蓑衣斗笠都她愿意上身!
刘全就住在县里,与他告别后,萧远航也带着妻子,还捎带一个阿枝,继续在县里采买,横竖现在有了他,她们也不怕了。
只是此时他们还不知道,长乐县的军纪败坏,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
萧远航回归荣昇号,受到了莫大的欢迎,一方面是他带来的河海两用船引起了京城许家的重视,另外一方面自是他过硬的技术,刘全立刻让他不用做旁的事,只要针对现行的战船做改良就好。
所以萧远航的工作非常忙碌,但他依旧每日回海湾村,不像以前那样直接住在船厂厂里……
或许也是被吓怕了,过去他因为懒得奔波,索性住在船厂,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想不到最后一次回村,就在村口看到了父母的尸体,他简直悔不当初。
小舶一样被送到县里的学堂,他就是真的在学堂寄宿,每十日才有一日休沐。因着哥哥就在县里的荣昇号工作,大家对他都客气有加,很快就交上了新朋友,唯一令小舶抱怨的就是食堂的饭菜没有嫂子做的好吃。
不过为了家里能尽快多一个新成员,萧远航还是决定把弟弟留在学堂,他不时会带点秦襄儿做的点心过去,总算让那小鬼没一直吵着要回家。
至于朱小松,看到了荣昇号如火如荼的发展势头,整个人事业心爆发,推拒了萧远航让他住海湾村老家的提议,坚持要住在船厂,和其他留在船厂的船工同吃同睡,顺便多学点技术。
第一个在长乐县的年就这么飞快的过了。
年后,萧远航终于抽出空来,带她去寻访秦沅夫妻的墓地。
当年秦沅被处刑后,百姓收殓了他的尸骨,然后自动自发地为他披麻带孝长达一个月,最后将他们夫妻俩埋葬在县北的首石山上,那是全县最高之处,背倚巨石远眺金钟湖,称得上是风水宝地,景色清幽,首石凝云,平素百姓上山踏青都会特地去拜祭一番。
夫妻两人备好了供品,穿着一身素服,便前往首石山。
秦襄儿在乡下也算住了几年,体力比之在京城时不知要好多少,原本萧远航还担心她爬不了山路,想不到她一鼓作气到了顶,午时都还没过。
此时山上并没有人,秦沅的墓地就在眼前。
它并不奢华,也没有特地盖出阴宅,就是一方普普通通的墓穴,却被整理得十分干净,杂草不生。听说用来砌墓的石头,都是百姓一人捡一颗长乐县海岸的鹅卵石,亲手将它砌上,以表达对秦沅的敬意。
两人上前摆放好供品,上香之时,看到墓碑上书秦沅、曹氏合墓,没有抬头亦没有立碑人,秦襄儿的泪水哗哗落下,终于忍不住跪趴在墓前,号啕大哭。
萧远航没有出言安慰她,只是在她身边也跪了下来,朝着秦氏夫妻合墓磕了三个响头,说明自己是秦襄儿的丈夫,会好好照顾她云云,接着便跪在那儿陪她,让她尽情发泄心中难过。
香烟袅袅,很快就掩没在云雾里,秦襄儿哭了好一阵,好不容易停下眼泪时,一阵微风吹来,拂过夫妻俩的双肩,就像是亲人温柔的抚慰一般,秦襄儿又想哭了。
萧远航扶着她起身,正待收拾东西,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询问。
「前头可是秦大人的亲人?」
萧氏夫妻回头,便看到一名年约五旬的老者,留着三缕长髯,穿着道袍,在这云雾间看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不知先生是?」萧远航没有回答,反倒先问起对方来历。
那人也不隐瞒,直说道:「在下姓田,数年前是秦沅秦大人身旁的师爷。」
「你是爹信中提到的田通和田伯伯?」秦襄儿惊呼。
「想必夫人该是秦大人的独生女了。」田通和朝着两人一揖。「秦大人义薄云天,我忝为师爷,却不能对他的死帮得上什么忙,所以每个月都会来拜祭一番。想不到今日遇到有人哭得那般惨,我心想除了至亲之人,应当不会如此真情流露,才冒昧一问。」
「是的,我是秦襄儿。」秦襄儿也朝他行了福礼。「这么多年来襄儿不孝,无法亲至父母坟前拜祭,多亏田伯伯记挂,襄儿感恩不尽。」
「秦大人是我生平仅见的好官,不管是私底下的为人处事、公事上的施政治理,皆无可挑剔,唯一可叹的或许就是他太正直了,才会替人背了黑锅,最终死了还要背负污名。」田通和长叹,语气中仍有悲愤。
萧远航道:「敢问田伯伯,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泰山大人又是为了谁背黑锅?我们这里听到的都是只字片语,始终无法得知事实。」
田通和犹豫了一下,说道:「你这是问对人了,或许只有我知道,秦大人被判刑这件事背后是多么大的黑幕。」
说话前,他还先四周张望了一下,秦沅的坟墓在一个开阔之处,放眼望去并无他人,没有被偷听的可能,于是田通和便放胆说了。
「这事要从秦大人初初任官时说起。闽省这里一向是官与兵勾结,兵再与倭寇勾结,故而所谓的倭寇劫掠常常是幌子,都是当地卫所假扮的,抢劫民脂民膏,然后都指挥使再与历任福建布政使分赃。
「要做得密不透风,自然要上下交相贼。福建布政使朝秦大人明示暗示了数回,皆遭秦大人驳斥,于是秦大人自然成了上官的眼中钉。数年前倭寇那次进犯,我就怀疑是福建布政使大开城门,然后都指挥使拒不出兵,秦大人为保百姓,亲自聚集乡勇及蛮民奋力抵抗,将倭寇打了出去,但因为百姓死伤惨重,布政使直接将保卫不力及怯战的罪名安在了秦大人头上,害得秦大人惨死,秦夫人也为夫殉身。」
当地百姓会如此拥戴秦沅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在腐败的闽省官场,秦沅无疑是一股清流,给了百姓吏治清明的希望。
「竟是如此,竟是如此!」秦襄儿悲从中来,眼泪再次落下。「我父母死得太冤了……」
「没错,岳父岳母死得太不值得了,这样好的官,不能永远背负着这样的污名!」萧远航亦是拳头都硬了。
「两位节哀。」田通和长叹。「当初我得知事实,亦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杀上福州去让那些人偿命。然而幸好我没那么冲动,否则这世上连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人都没有了。」他看向了萧远航。「如果没有必胜的把握,那么即使再不甘再痛恨也要忍住,逝着已矣,活着的人还是比较重要的。」
「晚辈明白,多谢田伯伯提醒。」萧远航方才其实也差点被一股热血冲昏头,这田通和也算替他缓了一缓。「难道整个闽省,就没有一个好官吗?」
「也不能说没有……」田通和有些为难地说道:「按察使大人或许能算是一个。他掌管刑名,勿枉勿纵,在任已经快十年,从不收受贿赂,所以一直高升不了。其实秦大人处刑就是他亲自监刑。但是当时秦大人罪证确凿,所以按察使大人也只是依律行事。不过我能确定他没有与布政使及都指挥使同流合污,其实福建布政使勾结军方流弊由来已久,按察使大人不可能不知道,只是碍于对方势大,兼之没有证据,只能隐忍不发。」
萧远航一揖。「多谢田伯伯告知,我知道了,我们会慎重行事的。晚辈的爹娘就是死于倭寇之手,不管是岳父岳母的仇,或者是我爹娘的仇,即使再怎么危险,我们都无法袖手旁观的。」
「你……」田通和知道他想做什么,欲言又止了好一阵,最后似是下定决心,咬牙说道:「好吧!日后若你有把握洗刷秦大人的冤屈,那么我愿出面为秦大人作证,把我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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