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接触到按察使那样的大官,萧远航秦襄儿一家庶民是办不到的,他们只能去寻有门路的人,于是这一日萧家设了宴,特地将刘全一家三口邀请来家中喝酒。
这一桌菜,秦襄儿算是使出浑身解数,她打听到了刘全好重口味,于是特地钻研了川菜,做了一道五柳鱼,不仅符合闽省当地人爱酸甜的口味,还多了麻与辣。
当这道菜端出来时,满室生香,刘全看得眼都直了,小舶都忍不住想偷吃一口,被萧远航敲了下脑袋瓜子。
男人们杯觥交错,小孩儿们埋头猛吃,这头秦襄儿与刘嫂子则相谈甚欢。
刘嫂子精明干练,但面对自己人时不失慈和温柔,尤其在知道秦襄儿是秦沅的女儿时,那更是呵护备至,一下问习不习惯当地气候,一下又问食物吃不吃得惯,简直把她当自家亲妹子看待,让秦襄儿备感亲切。
「瞧瞧我那婆娘,占着弟妹不放,连儿子都忘了。」刘全看着儿子喝汤喝得急,半碗汤都要倒在身上,好笑地问巾子要替他擦。
「那是嫂子疼我。」秦襄儿有些脸红,连忙亲自取了巾子来,替刘全那十岁的儿子擦净了身上的汤水,顺便把他吃得满脸饭粒的小脸也擦了一遍。
相较之下,小舶虽然年纪小,身上就齐整多了,毕竟他习惯了嫂子做菜好吃,吃相也节制点。
「好了,你们今日邀我们来,不会只是用膳吧!」刘全酒足饭饱,说起正事。「萧老弟你就不是爱交际的人,这一顿饭我猜也不是好吃的,你没看我自己吃不够,还把我家大小子带来狂塞猛吃,就怕亏了啊。」
「刘哥,小弟确实有事相求,不过这事并不容易,如果你觉得为难,小弟也不会强求。」萧远航正色一揖。
「别,你这样我害怕。」刘全笑着拍开他作揖的手。「说吧,究竟是什么事,连咱们萧大师傅都难倒了。」
「此事要从襄儿的父亲秦大人任长乐县令时说起……」萧远航将田通和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转述,说到后来,语气益发沉重。「……因此,我们想问问刘哥,有没有方法让我们见到按察使大人?」
秦襄儿又听了一遍父亲惨死的故事,眼眶忍不住再度红了,刘嫂子连忙拿出帕子替她拭泪,温言安慰着。
小舶第一次听到这事,当下饭也不吃了,表情难过,刘全的儿子趁机偷夹走他碗里的鸡腿,他都没发现。
刘全又敲了自己儿子一记,把鸡腿夹回小舶碗中,为难地说道:「萧老弟,老实跟你说吧,你说的这事太危险了,一个弄不好的话,可是会家破人亡的……」
萧远航毅然决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岳父大人为国为民不幸身死,我父母亦是死在倭寇手中,等同于被那些贪官污吏害死,我身为晚辈,自应替他们讨个公道,岂可贪生怕死畏首畏尾?」
「唉,你我立场不同,我能了解你的决心,可是你还有幼弟妻子,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让他们日后怎么办?」刘全见萧远航坚决,更加忧心了。
秦襄儿却抹干了泪,在此时插口道:「刘哥,家母在家父获罪后,毅然决然殉死,除了证明他们情义坚定,更重要的是,家母是要以生命证明家父的清白。所以若在这件事情上,阿航有了什么万一,我一定会陪着他走,只是到时候小舶……可能就要麻烦刘哥多加照拂。」
他们夫妻早就想好了,在此之间,他们会先规划好小舶的后路,若是事成便罢,若是事不成,殃及家人,到时候小舶会被送到别的地方去,隐姓埋名,他是萧家最后一条根了。
讵料一向嘻嘻哈哈的小舶,居然涨红了小脸,气呼呼地道:「我们家的事,哥哥嫂子岂可将我屏除在外?你们不怕牺牲,难道我萧远舶就怕吗?我……我不管,到时候我要与你们同生共死,你们要把我送走,那我就偷偷跑回来!」
「小舶!」秦襄儿还想劝,但见小舶难得如此坚决,还发了脾气,不由什么也说不出口。
「不愧是我萧家儿郎,既然你做了决定,就别后悔。」萧远航只是拍了拍小舶的肩,却没有像以前那样摸他的头,代表萧远航已经改变对他的态度,不再把他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小舶破涕为笑,突然又有胃口了,抓起了鸡腿大快朵颐起来。
众人看了都不由好笑,尤其是萧远航,顿觉自己方才那男人间的肢体语言简直浪费了,这明明还是个孩子啊!
刘全叹道:「既然你们这么坚决,那我便答应帮这个忙。按察使大人为表清廉,甚少设宴或办席,但下个月是他老母亲七十大寿,这不好不大办,我估计自己也会代表荣昇号受到邀请,到时候我就带萧老弟去。你是厂里的大师傅,又领着改良战船的重要差事,够资格赴宴。」
萧远航说道:「多谢刘哥!届时我自会想办法私下见按察使大人,刘哥可千万不要搅和进来,就当与我不熟稔,我们拜托刘哥已是过分,千万不能把你也牵连进去。」
刘全没好气地瞪他。「不管是秦大人之事还是倭寇之事,都是百姓之事,你有那忠孝节义,就不许我忠肝义胆了?」
一直静静听着的刘嫂子,此时也开口说道:「萧兄弟也莫要小瞧了我们,秦大人的恩义,我们都是记得的!而且荣昇号在这地界一天,闽省官场的倾轧就与我们息息相关,与其让那些贪得无厌之辈的先动手,不如我们把主动权拿在手上。」
萧家三口人皆是动容地看向了刘全夫妻,对他们的大义感到相当敬佩。
「还有我啊!萧小弟都不怕了,你们也要把我算进去。」刘全那一直吃不停的儿子,突然把脸从碗中拔出来,朗声说道。
大人们还反应不及,小舶已经拍拍他的肩,就像方才哥哥拍自己的肩一样。
「好汉子!以后我的鸡腿都给你吃!」
屋内哄堂大笑,任凭他遍地荆棘,席间仍是其乐融融。
*
按察使大人姓蔡,大名生贵,蔡老夫人的寿宴,恰好在春暖花开之时,意寓极好。
当日宾客如云,且不乏达官显贵,刘全的身分在长乐县能横着走,但在这寿宴里也不过就是只能被请到偏厅,坐席时位置也偏远,连蔡老夫人的脸都看不清楚的那种。
不过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刘全认识的人不少,迂回一番也能结交到蔡府里的管事级人物,再送上一点好处,秦沅后人欲求见按察使的消息便悄悄的传达到了主角那儿,当日宴毕,刘萧两人也如愿进了蔡生贵的书房之中。
一番商讨之后,刘全与萧远航坐在施粥的马车里,离开了按察使大人的宅第。
那日,守在家里的秦襄儿及小舶担心得食不下咽,中午只吃了点早上剩下来的馒头。
好不容易等到萧远航与刘全回来了,两人大大松了口气,不管成没成,至少人没事才是最重要的。
离晚膳还远,秦襄儿便想备点下酒菜,不过刘全与萧远航都说不用了,她便取了些先前做好的茶点,沏了壶清茶,等觉得自己手指没颤抖得那样厉害了,才安然在他们面前坐下。
「蔡大人听了我们的来意,相当意动,他早就看不下去都指挥使庄成为人张狂贪婪,要不是这闽省还有按察使在,只怕已经生灵涂炭了。不过蔡大人是个实际的人,否则他也不会蛰伏那么久,若我们无法取得庄成与倭寇勾结的证据,便没有办法治他。」刘全大致将两人与按察使的交谈叙述了一番。
屋里陷入了寂静。
好半晌,萧远航突然说道:「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
所有人皆是眼睛一亮,齐声问道:「什么办法?」
萧远航沉声道:「如今新式战船的改良,我已经有了腹案,只差画好船图,实际造船。这战船能大幅提升速度及平稳度,是专门针对倭寇的小型战船,我相信如果放出风声去,倭寇会很有兴趣。」
「你是要用这引庄成上勾?」刘全思虑再三,「可是那庄成也不是草包,身边能人辈出,若非是真的船图骗不了他,但万一船图真的流落到他手里,他交给倭寇怎么办?」
又遇到了瓶颈,众人沉默下来。
这次是秦襄儿,突然幽幽地开口道:「我有办法……」
*
那日的会晤后,萧远航便没有回村了,直接住在了船厂,没日没夜的将船图熬了出来,然后他大方地与船厂的人讨论这份船图,确定每个细节都没问题,弄得人尽皆知荣昇号即将有新战船,便将图存放在了船厂,他才终于可以回家休息。
这次回海湾村,他硬生生睡了一天一夜,到后来秦襄儿都怕他睡过去了,不时来察看一下他是否还有呼吸。
当他终于睡饱醒来,秦襄儿连忙准备了清粥小菜给他,怕他饿了太久,不好一下子就大鱼大肉。
结果萧远航十分买帐,硬生生吃了五大碗,还是秦襄儿阻止他,不然还能再吃两碗。
「一切都准备好了?」她隐讳地问。
萧远航点头。「现在只有等了。」
夫妻两人的目光同时遥遥的投向窗外,今年的暮春并不热,因为天气一直不是很好,但又并非春雨绵绵,而是阵日乌云密布,雨要下不下的,好像出个门头上就压着什么,令人心烦。
搬回来海湾村后,好像从没有过这样两夫妻天天黏糊在一块儿,他们一起在前院开垦了菜地,就像在沔阳城时那样;一起到海边赶海踏浪,这是秦襄儿从没体验过的;一起串遍了村子里每一户人家的门子,秦襄儿因此多了很多叔伯婶姨……
最后,一起在夜里抵死缠绵,因为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
就在某天,迟来的春雨终于哗啦啦的落下,夫妻俩依偎在窗边看这场难得的大雨,秦襄儿突然感慨道:「阿航,如果我们一辈子都能这么安逸幸福,该有多好?」
「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
然而,萧远航的话还没说完,外头却由远而近传来急骤的马蹄声,而且听声音的方向,是直直朝着萧家来的。
秦襄儿当下脸就白了,她紧张地抓住了萧远航的袖子。「是他们吗?他们来了?」
萧远航深沉地点了点头。「应该没错。」
「他们若带走你了,你会发生什么事?」秦襄儿简直不敢想像。
萧远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淡淡地道:「襄儿,我要离开了,这阵子你要好好的,可别让我担心,家里的一切我都安排好了,能保你和小舶生活无虞……」
他不交代则已,这么一说,听起来倒像在交代遗言,秦襄儿眼眶瞬间红了,说话都开始语无伦次。「你不要说了,我后悔了,我后悔了!我们逃走吧!你不要和他们去,那太危险了,我不要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
「襄儿,你冷静点。」萧远航见她六神无主的样子,亦是心痛如绞,但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人要保持理智。「你知道,这时候我们不能退缩的!」
「我以为不会那么快的!我……我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可是当事情发生,我才知道,我没有办法接受。阿航!阿航——」
秦襄儿几乎是泣不成声了,她一向甜美温柔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可是她控制不住,那一声声叫唤他名字,都像一刀刀割在他的心上,见不到伤口,却已然鲜血淋漓。萧远航终于忍不住了,用力地拥抱她,深深地吻了上去。
这一次,他没有尝到她的甜美,却尝到了泪水的咸,以及无边无际的苦。
当他放开她时,她仍然没有平静下来,只是抓住了他的衣领。「萧远航,你告诉我,你不会死对不对?」
萧远航依旧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只是轻柔且坚定的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从他的衣领上移开,接着头也不回的走到了门前。
秦襄儿当下觉得自己好像被他抛弃了,整个人半伏在椅子上颤抖不休,哭得不成人形。
「襄儿,好好保重。」临开门前,他回头说道。
当萧远航打开门,那些马匹已经来到门前,是一群衙门来的官差,他们看到萧远航,二话不说便喝道——
「便是此人,带走!」
几个衙差上前,本以为会遇到强烈的抵抗,想不到萧远航并没有挣扎,静静走入他们之间,还很配合的让他们上了镣铐。
「走!」官差们将他送上了马匹,接着一行人冒着雨,如风似的离去了。
屋里的秦襄儿听到马蹄声渐远,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量,突然站了起来朝外头冲去,不顾外头大雨滂沱,就追在了官差后面跑。
「阿航——阿航——」
一声一声,如泣如诉,只那雨势掩盖了雄雄意气,一腔悲痛如同被浇熄的炭火,只剩下一缕青烟似的悲鸣。
她哪里跟得上捕快们的骏马,任凭她又叫又嚷,最后一跤跌在了湿滑积水的泥地上,弄得一身脏污,那一群人却消失在了海湾村口。
这动静实在太大了,当村子里的人出来查看,便见秦襄儿浑身湿透的呆坐在大雨的泥泞中,一脸绝望的看着村口的方向。
「哎哟!」阿寿叔的妻子阿寿婶最先叫出来,连忙扯了件长衫,撑起伞跑过去,将她扶起用长衫裹住了她。「襄儿丫头啊!这阿航是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官差把他带走了?你也不能傻待在这里淋雨啊……」
其他村民也见到萧远航被押走的一幕,虽然他没有挣扎,但对于平头百姓来说,这画面也够怵目惊心了,于是大伙儿纷纷围了过来。
「阿航那样正直的人,不可能犯事吧?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襄儿你别怕啊,我……我娘家的表姊的女儿嫁给了县里的一个衙役,我马上去打听打听……」
「现在衙门又不是秦大人那会儿,听说可黑了!襄儿啊,要不咱们村子里凑些钱,去衙门疏通疏通,说不定阿航能放出来?」
村民们一字字一句句,都是对萧远航的信任与关心,秦襄儿的泪水混在雨水之中,已经分不清究竟是难过,还是感动。
就在几个呼吸前,她还在怀疑两人说不定能就这么快乐平顺的度过这个坎,转眼大难却突然降临。
到了分离的时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根本接受不了,她甚至抹不去那个很不孝的想法,父亲的罪名她顾不得了,萧家的家仇她也顾不得了,百姓与大官斗,无疑鸡蛋碰大石,只要萧远航能安然无恙,她什么都愿意舍弃,什么都愿意付出。
她爱他,远甚于自己所想。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如今计划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能在她这里出细漏,所以她只能把恐惧及不安用哭泣的方式发泄出来,否则她怕自己会崩溃。
面对这么多村民亲友的关心,秦襄儿紧咬着唇,咬得唇都要流血了,她才由痛觉中恢复了一丝理智,颤抖着说道:「阿航他……没有犯事!大家……不用担心……」
是了,大家确实不必担心,因为这不是区区几个海湾村民能摆平的事,花再多的银两疏通都没用。
这是与官家的斗智,一步踏错全盘皆输,所以她无论如何也要稳住这些村民,不能让他们也被连累了。
阿寿婶算是看出来了,现在秦襄儿的情绪很不稳定,但她还是打起精神极力的想反过来安抚大家,这么贴心的孩子,简直让人心都酸了。
于是阿寿婶对着村民们说道:「阿航的事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总不能让襄儿丫头一身湿淋淋的一直待在这里,大家都散了吧!」
村民们即使很关心,或许也有一小部分人纯粹是想看热闹,不过事涉官府毕竟敏感,眼下也不适合继续纠缠,众人便三三两两的散去。
「阿寿婶,谢谢你。」秦襄儿抓着她给的长衫,虽然心里还是一阵冰凉,但这份心意她很感激。「你也回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真的?」阿寿熔很纠结。
「现在该做饭了,总不能因为我家的事,让阿寿叔他们饿肚子。」秦襄儿说道。
不过阿寿婶却是摇头。「那几个男人饿不死的,我得看着你回家好好的才行。」
秦襄儿正待再劝,一道温润且饱满的声音却从两人身后传来。
「这位婶子,襄儿交给我照顾就好,你先走无妨。」
两人同时转头过去,却是刘全的妻子撑着一把油纸伞,不知什么时候岀现了。
「嫂子!」秦襄儿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慢慢盈满眼眶。
「别哭别哭啊!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刘嫂子无力地看着秦襄儿一身泥,先恭敬的送走了阿寿婶,待四下无人,才朝秦襄儿说道:「我是来带你走的,听到衙门的人动了我就来了,你快些回去准备行李,毕竟这里……也不安全了。」
「我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秦襄儿终于能说出心里话,哭得特别凄惨。「我以为自己准备好了,但事实上,我觉得我永远无法接受阿航在我面前被抓走,我却保护不了他……」
「他一个大男人,哪里要你保护呢!」刘嫂子带着她,慢慢的走回萧家的屋子,「你想想现在的情况,你只要保护好自己,就是帮了最大的忙了。」
秦襄儿点了点头,粗鲁的抹去脸上的泪,但因为袖子是湿的,根本徒劳无功,只是刺激得她眼睛更红了。
不过她毕竟不再哭了,咬着牙去将自己的行李收拾出来,再出现在刘嫂子面前时,一身整齐干净,方才的狼狈及脆弱彷佛一场梦一样,她已经变回那个温婉且坚强的秦襄儿。
「走吧!」刘嫂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