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远航并不是被抓到长乐县衙的地牢内,而是直接被提到了福州府城,关在了府衙的大牢里。
因为这次下令提人的,是福建布政使。
荣昇号也算是有能力了,虽然没办法直接让人将萧远航放出来,但疏通几个衙役,放人进去探监还是可以的。
于是在萧远航入狱后的第三日,刘嫂子带着秦襄儿来探监了。
秦襄儿拎着一个大篮子,篮子隐隐发出食物的香气,要不是上头盖了一块厚棉布,只怕那香味会把整座监狱的人馋死。
她随着狱卒来到了最后一间监牢,与萧远航隔着铸铁的栏门静静相视时,彼此的心都要碎了。
「进去吧,你们有一刻钟的时间,记得长话短说。」那狱卒才不管他们打什么眼神官司,放了人进去,又锁起门。
一旁等着的刘嫂子递给他一块银子,他便喜孜孜的走了。
秦襄儿上前一步,轻轻摸了萧远航的脸。他的衣服又皱又脏,头发都是乱的,须子拉碴,长了寸许,被带走的那日大雨,马匹溅起的污泥都还留在他身上,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
萧远航多么想拥抱她,可是自己实在太脏太臭,连靠她近一点儿都觉得在玷污她。
他眼中的她,还是那青衣罗裙、温雅自持的美人儿,可是明明分离才三日的时间,她却眼见的瘦了,双眼下隐隐有着黑影,明媚的大眼都像盖上了阴翳。
然而,他的美人儿朝他缓缓的笑了。
「我现在在刘嫂子那儿,你不必担心。」她取出了食篮里的小盅,还有一碗白饭和几样他喜欢的菜肴,放在了他眼前。「这是我来之前才做好的几样菜,还热着呢!你被关在这里肯定吃不好,还不趁这机会多吃点。」
萧远航一看菜色,那小盅竟是佛跳墙,足见她是花费了大心思准备这些菜了,于是二话不说接过筷子,埋头苦吃起来。
其实他并不饿,也没有食欲,但从她手中做出来的菜就是让他想吃。
「小舶住在学堂里,我让他无论如何不要出去,就算是休沐也不要离开。我向他坦承了你的情况,他也是萧家的一分子,不应该瞒着他,他很懂事的应了,还说不管以后如何,换他保护我。」她轻笑了一声,趁着他吃的时候,飞快的说明了外头的情况。「还有你被带走那日,全海湾村的人都知道了,但村里的人真的很好,不仅一直安慰我,还有人想帮你打听,大家更想凑钱替你疏通。我想等你出狱之后,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感谢一下大家。」
萧远航点了下头,没有说话,即使如今口中的食物再怎么美味,他也味同嚼蜡,但他仍是大口大口的吃着,脸都没有从饭碗里抬起来一下。
唔,就是这饭,有些咸了。
秦襄儿续道:「我现在住在刘嫂子的娘家,大家都对我很好,吃饱穿暖。我才知道原来嫂子家是府城人,开着好大的书铺子,连岭南都有分号,说不定以后我们太白纸坊的纸,也能卖给嫂子的娘家。」
她每一句话都是要他安心,可是萧远航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承受的压力肯定是难以想像的。
萧远航已经把她带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滴汤不留了。原本还想借着大吃大喝掩饰一下自己的百感交集,但她应该是最了解他的人,带来的分量刚好让他吃饱,又不会觉得腹胀,他再也没有逃避与她正视的理由。
他看着她叹息,声音有些哑。「我以为你会哭的,所以早就请刘哥千万别带你来探监。」
秦襄儿怒瞪他。「你走那日,我差点就哭死了!但我是那样不明事理的人吗?我自然知道,只有照顾好自己,你在牢里才会安心,所以我这回来,就是要让你看看我过得多好!」
是吗?如果真的好,为什么会清减至此,还上了他从未看过的厚粉?
「你过得好,就好了。」他只能这么说。
然而他不说则已,他一说,她又想哭了。她多么想投入他的怀抱里,哭诉自己一点都不好,她日也想他夜也想他,却又不敢哭,怕眼睛肿了会被他看出端倪,只能死死忍着,让自己忙碌得无暇去顾及那些伤春悲秋的事。
这男人倒好,大吃一顿之后,居然还怀疑她不够坚强!
她又气又难过,这会儿鼻头又开始酸了。她连忙抬起头,用力的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故作镇定地将他用毕的碗筷收拾干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扭头出了狱门。
萧远航看着她的背影,神情复杂。
门外的刘嫂子原本也想走了,见这情况不由得多说了一句。
「你们男人啊!老是这样好面子,你就坦白说你心疼她不就好了?」刘嫂子忍不住数落起来。「你可知道我去海湾村那时,你刚被抓走,她一个人坐在泥地里淋雨,还一边哭,浑身又湿又脏,何等狼狈?可是她和你诉苦了吗?
「她摔的一身伤,现在膝盖都还包着白布,还是坚持要来看你。那日我领她回家,她发烧了一整夜,起来以后倒是不哭了,听到有探监的机会,便忙东忙西的去张罗要做好菜给你吃。就那佛跳墙,她炖了一天一夜,而那一天一夜她都没有阖眼。」刘嫂子越说越气,几乎是指着他鼻子骂了。
「我若说了我心疼她,她连坚强都装不了。」萧远航喃喃道。
「……」不愧是萧远航,一句话就让刘嫂子气短。
「嫂子,我请求你一件事。」萧远航是待在牢里头的人,自是知道这情况有多不妙,对于刘嫂子他并没有像对秦襄儿那样的顾忌,便直言道:「若此次事败,我真出了什么事……请嫂子帮我开导一下襄儿,切勿让她跟随于我。」
「这我劝不了。」刘嫂子没好气的瞪他。「你也知道襄儿的脾气,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你安然出来。你要知道,现在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
又过了几日,福州府衙传来有人劫狱的消息。
来人武力不凡,府衙的人死了不少,他们不仅杀官兵,还杀犯人,彷佛要把整个府衙的监牢屠尽似的。
幸好巡检司的人率乡勇拼命来救,未能让来人得逞,还抓了几个活口。
没有人知道,同一天,海湾村的萧家也偷偷潜入了几人,只是如今萧家空无一人,那些人才悻悻而退。
福州或许正值多事之秋,在府衙被人劫狱的隔两日,都指挥使庄成的家中突然起火,因为府衙方才遭劫,人力短缺,巡检司便派人相助救火,居然逮到了几个贼人。
此事因此被定调为恶意纵火,那便有按察使的事了。
按察使蔡生贵无视庄成的抗议,派人进庄府搜查失火的线索,想不到查出了一个秘密的地窖,里头存放了无数金银财宝,有些是官银,有些宝物明显逾制,更有些奇珍异宝是说得出名号的赃物。
于是,都指挥使庄府被重重兵力包围了,蔡生贵自是没有那权力请庄成至府衙受审,于是他亲自来到了庄府。
「蔡生贵,你欺人太甚!」庄成指着他的头大骂,「你今日敢动我一根汗毛,明日就有人屠了你蔡家,你信不信!」
「看来庄大人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闽省已经不是你可以一手遮天的地方了,你如此明晃晃的威胁我,对你自己并无好处。」蔡生贵好整以暇地道。
「你尽可以试试。」庄成阴沉着脸。
「我已经试了不是?你家已经被巡检司的人包围了。」蔡生贵见他面露睁狞又想放狠话,便抢在他开口之前道:「不要以为福州卫的人会来救你,他们早就被控制住了,上京来了钦差大人,就坐镇在福州卫,只要谁敢擅自带兵离营,便以叛国论处。」
庄成一直恶狠狠的神情终有了些松动,不可置信地道:「不可能!」
他把握了整个闽省的军事,若有钦差来访,不可能逃脱他的掌握。
「因为钦差大人并非如往常那样走陆路而来,而是走海路,他由京师出发,一路没换船,你自然不得而知,而那艘同时可在内河及海上航行的船,就是你欲灭口之荣昇号大师傅——萧远航建造的。」
「你……」庄成这回彻底色变了,蔡生贵知道的,远比想像的多。
「布政使去抓萧远航,不就是你授意的吗?」若不说个清楚,钻个空子庄成一定又要狡辩,于是蔡生贵进一步解释道:「你听说了荣昇号做出针对倭寇的战船,长久与倭寇勾结的你自然不希望倭寇被歼,于是你遣人偷出了船图,抓了萧远航,确认船图是真的之后,便派人去府衙监牢之中杀他灭口。」
看来自己的底已经被摸了个透澈,庄成索性不挣扎了,眯着眼冷声问道:「钦差怎么会在这么巧合的时候来?」
「是我将你告上朝廷,那又如何?」见庄成又要辩,蔡生贵伸出一只手止住他,今天他实在太爽快太威风了,不多说一点他心里不痛快。「的确,我上告那时候并没有你勾结倭寇的证据,然而一旦你偷了萧远航的船图,你一定会交给倭寇,再顺便索要点好处,那证据不就有了?」
讵料庄成狞笑起来。「你们设了这个局,等于事先知道我会把船图交给倭寇。我验过那图,的确是新型战船,也给了他们,如今倭寇握有制造新战船的技术,根本不必怕你们,他们说不定已经聚集在沿海准备起事,届时你们的罪名也逃不掉!」
蔡生贵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都知道的道理,我会不知道?告诉你吧!钦差大人沿路过来,已和温州卫借了兵,在沿海做足了准备,倭寇不来则已,一来绝对只有瓮中捉鳖的分。何况你给倭寇的船图,根本只是白纸一张,你还敲诈了他们那么多银两,他们恨你都来不及了,就算我这回没逮到你,他们也不会让你好过。」
庄成一拍桌子,惊呼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说这话的,倒不是蔡生贵,而是从巡检司的人之中走出来的萧远航及秦襄儿夫妻俩。如果说秦襄儿去探监时的萧远航只是狼狈,那么现在的他只有凄惨两个字可以形容。
他身上多处包着白布,背上那处伤口都还在渗血,半张脸肿得跟猪头一样,脚似乎也不太利索,还是一边拄着拐杖,另一边由秦襄儿揍扶着出来的。
而扶着他的秦襄儿则是抿着唇,一现身便死死的瞪着庄成,此人便是害死她父母的仇人!
「你……萧远航?你竟没死?」庄成惊呆了。
「承蒙庄大人居然知道草民的模样,想必是布政使大人通知你吧?」萧远航话里虽客气,但语气可不客气。「可惜大人不知道,布政使大人长久受你压迫,被逼受贿,但被钦差大人劝告后已改邪归正,将功抵过。草民本就是无辜被庄大人罗织罪名关押在大牢,而后你派人来暗杀草民,布政使大人自然要好好保护,我若死了,他的官也做到头了。」
也就是说,他在大牢时都是安全的,要防范的只是庄成派人来刺杀。只是庄成派来刺杀的阵仗远超过他们所想像的,而且庄成的人发现明明说好狱卒会配合,当时遭遇到的狱卒却都奋力抵抗,于是庄成的人发了狠一阵乱杀,布政使保护萧远航的人手才会差点阴沟里翻船。
而萧远航眼下这么凄惨的模样,也是那日连他都不得不亲自御敌的结果。
要知道秦襄儿看到他一身是伤被救出来,差点没昏倒,对于庄成的恨意又增添了几分。
庄成忌惮蔡生贵,可不忌惮萧远航这个平头百姓,遂凶狠地问道:「那船图究竟怎么回事?明明我拿到是真的。」
这次萧远航没说话,秦襄儿却开口了。
她红着眼死命盯着庄成,语带恨意地道:「那船图的确是真的,可画船图的纸是我特制的,只要用一种特殊墨水画上,纸上的图案会在几天之内彻底消失,还原成白纸一张。」
「你又是谁?这个地方有你一个娘儿们说话的分吗?」庄成大骂。
秦襄儿并没有被他的恶声恶气吓住,反而更挺直了腰杆,一字一句地咬牙说道:「在这个地方,最有资格说话的就是我!告诉你,我姓秦,被你及布政使勾结陷害而死,到现在还沉冤未雪的前长乐县令秦沅,就是我亲生父亲!」
庄成呆了,这么一说的话,设计他的这个局,最重要的就是那张船图的纸,而那纸却是秦沅的女儿造的,这岂非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一阵惊疑之后,他不相信自己会败在一个女子手上,仍嘴硬道:「身为长乐县令,秦沅本就有推托不掉的责任……」
「但罪不至死!何况,倭寇是我爹领乡勇及蛮民打退的,他的功劳远大于他的罪名!」
秦襄儿强忍住不让眼泪落下,但那水光在眼眶中闪呀闪的,却令她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兼之她有勇气为父伸冤,旁观的人都忍不住佩服起她。
她正视着庄成心虚的眼,清清楚楚地质问道:「庄成,在你与倭寇分赃时,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多少百姓的血肉换来的?而你见到整个长乐县的百姓为我爹披麻带孝,出殡时全城送行,不少百姓家中如今还立着供奉我爹的牌位,你不心虚吗?你花用着那些鲜血淋漓的赃银时,不会作恶梦吗?」
庄成被她一字一句的指控,忍不住退了两步,这么多年来他刻意忽视的腥风血雨,彷佛在他脑海里卷土重来。
这时候蔡生贵又凉凉地补了一句说道:「对了,当年你写信给布政使,让他开城门放倭寇进来,然后你也不会出兵,打算赚把大的,让倭寇多抢点,你们也能多分点,之后把责任推给县令就好。那封信布政使还留着,他在投靠钦差大人后,已经顺便把信当成证物交出去了。」
庄成一听,当即发出一个怪声,接着整个人四肢僵硬的倒了下去,全身抽搐不止,脸都歪了一半。
「是羊角风!」
「屁!这是卒中!快唤大夫来!」
看守庄成的侍卫们七嘴八舌,但大夫却像早就在隔壁等着,一下子就过来施针了。
蔡生贵阴着脸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招,遂赌气地道:「去你的,怕你服毒怕你撞壁怕你自刎,才备了个大夫在后头,想不到你竟来个卒中。许大夫,你好好的治他,别让他死了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