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五,沔阳城里的大道万头攒动,有那杂耍的、卖吃食的、唱渔鼓的……组成了沸沸扬扬的端午市集。
秦襄儿带着萧远舶及福生走在街上,只觉眼都不够看。
瞧瞧那耍猴戏的人,猴子都跳到旁边面摊收拾桌面的小娘子背上了,小娘子尖叫一声要打,猴子又跳回主人手上,小娘子不依破口大骂,那主人打躬作揖陪不是,小猴儿也跟着打躬作揖,闹得四周人哈哈大笑,小娘子臊得只能躲回摊位里。
还有一个父亲买了几个肉圆子给孩子,那孩子不小心落了一个,摊主好心又给了一个,结果旁边的客人起兰了,说自己也要多一个,一下子弄得那摊主又急又气,父亲也尴尬,反倒是那孩子,将多的那一个给了起関的客人,客人当下面红耳赤,连忙把肉圆子还了回去……
这些人生百态,秦襄儿看得津津有味。离京投亲之后她只是躲在杨树村,镇上也只去过屈指可数的几回,颇有些避世的念头,但现在她有了新的家庭,对这些热闹的体会又有所不同,她觉得自己更融入这个地方,人生似乎重新开始丰富起来。
「嫂子,咱们快些走吧,龙舟赛要开始了!」小舶不明白秦襄儿怎么呆站在原地,不由拉了拉她的袖子。
「姊夫说船厂有留位置给我们的,是在最前面看得最清楚。」福生也补充一句,一脸兴致勃勃。
秦襄儿回过神来,微笑牵着两个孩子往东城门走去。
龙舟赛在东城门外的东湖举行,因着东湖上莲花片片,美不胜收,当地人俗称那里叫莲花湖。
莲花湖畔已经架上了几处看台,看台上插着旗子,写明是属于哪家船厂的座位。
小舶眼尖的先看到了荣华号的旗子,便拉着秦襄儿快速走去,待到了看台,许大娘已经笑咪咪地朝着几人挥手,并指着自己身边三个空下来的位子。
「怎么才来啊,就等你们了。」许大娘笑道。
今年船厂里力气最大的萧远航愿意参加划龙舟,他一参加,他手下那些人高马大的学徒们自然也是热烈响应,让船厂赢面大增,如何让她不乐。
要知道,只要赢得头筹,等于自家造的船好,活生生的将船厂的美名在如此多的人面前广而宣之,且知州大人就坐在正中的看台上方,能赢便入了知州大人的眼,至少接下来一整年船厂行事什么的都要顺当得多。
秦襄儿三人坐定后,许大娘手指向了湖面,上头已经有五艘龙舟在那儿,船员也已经坐定了。
「看看、看看,那船头赤龙首,整船穿红衣的,就是咱们荣华号的船,你家萧大师傅坐在了最前,那是头桨的位置,可重要了。」许大娘见三人听得懵懂,便细细解释道:「船头阻力大,头桨需要力气最大的来划。而且他听鼓声最清楚,所以整船人都跟着他的动作,他的动作需要最稳定最顺畅,知道何时该快何时该慢,体力差一点的人可不成。」
三个人明白了,齐齐点头,看上去还有些傻,惹得许大娘呵呵直笑。
之后湖那里传来了击锣声,许大娘连忙拍了拍秦襄儿。「快点,就要开始了。」
莲花湖中,五艘龙舟已就定位,位在荣华号左侧的是胜利船厂,也是去年的夺标龙舟,那可是风光了一整年;右边的是平安船厂,算是比较资浅的船厂,但资浅也代表人员年轻,所以实力亦是不容小觑。
第二声锣声响起,龙舟赛开始了,一时之间各船整齐的呐喊声交织在一起,桨手们头上的发带飘飘,声音洪亮,吗结的肌肉有韵律的鼓动着,破水前行,一派英雄气概,所以观赛的群众除了助威的声音之外,也多了不少女性的尖叫声。
秦襄儿看着赛事,最外侧的两家船厂明显落后不提,荣华号龙舟前行,与胜利船厂几乎是并驾齐驱,也只赢平安船厂半个船身,现场欢呼惊叫几乎让人听不到其他声音,小舶与福生手舞足蹈,都坐不住了。
还有观众不小心被挤掉下了水,连爬上来的时间都没有,巴着岸边仍然回头去看竞渡的过程。
秦襄儿手紧紧搂着衣袖,双眸片刻不离萧远航的身上,终于,龙舟赛来到了最紧张的阶段,三艘船都加快了速度,平安船厂好不容易赶上了胜利船厂,而荣华号看上去只稍稍超前一个龙头,岸边的尖叫声简直要掀翻了天。
秦襄儿抚着胸,心口怦怦直跳,只觉自己连呼吸都要停了。
夺标手已经爬上龙头了,只要再几个呼吸,眼见荣华号就要夺标,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平安船厂的船头突然一歪,撞上了荣华号的船,荣华号的桨手们慌了一下,马上就被胜利船厂赶上。
「该死的!卑鄙的平安船厂,怎么能用这种招数?」
「应该是不小心的,这一撞上去,就算拖累了荣华号,他们自己也得输啊……」
「唉呀!又撞了!」
第二次,平安船厂又撞上了荣华号的船,这次荣华号趴在龙首上的夺标手被狠狠一震,直接落了水,而标旗就在眼前。
许大娘大怒,起身往岸边奔去,秦襄儿也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握紧了小拳头,要不是还得顾着福生与小舶,只怕她也跟着许大娘跑过去了。
「快看!快看!荣华号的头桨起来了!」
听到这声叫嚷,秦襄儿的目光不由死死的盯着荣华号的龙舟前端。
在夺标的最后阶段,因着被撞了一回,荣华号与胜利船厂变为势均力敌的态势,但在夺标手落水后,荣华号等于就输了一个人身。这个时候在船首奋力划着的萧远航,觑准了时机,突然弃桨起身冲向龙首,然后整个人趴了上去。
他身形高大,手长腿长,而且他趴得特别向前,双脚几乎是勾着龙鬃,只靠腰力平衡,因着他突如其来的一招,荣华号胜利夺标,当萧远航由龙首立起,朝着队员挥舞标旗时,所有群众都沸腾了。
「荣华号赢了!居然赢了!那个头桨太厉害了!」
秦襄儿捂住自己的嘴,心跳还未能停歇,眼睛却忍不住红了。她多么想向那些人骄傲的呐喊,头桨就是我夫君,我秦襄儿的夫君!
龙舟慢慢的划回岸边,秦襄儿忍不住了,拉着小舶及福生便朝着那个方向奔去,萧远航已经立在岸上,被荣华号的人团团围着,要不是他实在块头大,气势太足,说不定还会被众小伙儿抬起来往天上抛。
秦襄儿跑近了,却无立足之地,只能站在几步之外。
群众之中的萧远航像个威风凛凛的战神一般,排开了众人,直直的来到她面前。
小舶与福生欢呼着,一人抱住萧远航的一只大腿,要是可以,秦襄儿也想抱他,只是众目睽睽之下,她只能静静地看着他,红着眼对着他微笑。
「阿航,我以你为荣!」她说。
萧远航淡淡的笑了,牵起她的双手,深情款款地注视着她,然后轻轻开口,「我的礼物呢?」
*
回到了家,那兴奋的余韵还没有过去,小舶与福生吱吱喳喳的说个不停。
不过大家也饿了,秦襄儿先匆匆的下灶,萧远航也按捺住性子,不问那礼物究竟为何,一心一意的帮她烧火。
许是为庆贺萧远航助龙舟得胜,今日的晚膳特别丰盛,秦襄儿清蒸了一尾当地的湖鱼,足足有三斤重;炖了一道当地的辣酱肉;还用沔阳盛产的藕炸了藕夹,做了糖水糯米藕;最后甚至仿京城的做法弄了一只烤鸭,片下皮肉来用薄饼包着,佐葱丝及甜面酱一起食用,美味得让萧家兄弟和福生再次吃撑了。
风卷残云之时,两个孩子也不免问起龙舟赛的意外。
萧远航淡淡解释道:「平安船厂坚持那是意外,因为最后阶段他们的舵手下去助划了,没人控制方向,所以船身歪了撞到我们的船,不过许大娘和我们都不相信,不小心还会连撞两回?近年来胜利船厂蹦跶得厉害,但规模及口碑怎么也无法胜过我们荣华号,所以他们联合平安船厂针对荣华号,再私下瓜分利益也未可知。」
「那怎么办?」福生对这方面一无所知,紧张地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萧远航说得云淡风轻,像是真的不在意。听他说得自信,大伙儿也就放下心来。
一餐饭吃得众人翻了肚瘫坐不起,秦襄儿把两个孩子赶起来走路消食,差不多了就让他们自己回房去歇息,同时她继续挽着萧远航在院子里晃悠着。
趁着孩子们不在身边,萧远航轻搂着自己的媳妇儿问道:「我已经忍了这么多日,也参加了龙舟赛帮荣华号夺魁,你总该告诉我礼物是什么了吧?」
说完,他还暧昧地在她身上瞥了一眼,直叫她耳根发热。
「想什么呢!」她娇瞋了他一眼,然后顺势拉着他往房里走。「跟我来。」
进房那就对了!萧远航抱着某种不可说的期待,随着她一起进了房间,本以为会有什么香艳旖旎的投怀送抱,想不到佳人一入房就松开了他的手,直奔角落的衣箱。
不用换衣服了,反正等会儿都要脱光的。他心里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更料,秦襄儿在箱笼里挖挖找找,最后取出了一大叠东西,横看竖看都不像衣服,还沉得很,萧远航连忙上前接过,赫然发现是一捆纸。
「这是礼物?」他的表情难解,自家的媳妇儿从事造纸,不代表他就喜欢收到纸做礼物。
「是啊,你看看和以前的纸有什么不一样?」秦襄儿笑着卖了个关子。
虽然很想直接把这卖乖装傻的人儿压上床去,萧远航还是耐着性子,仔细查看手上的纸,然而看着摸着,却让他发现了端倪。「这纸并不是杨树村现在造的任何一种,比平时书写的纸硬些,也厚一点……」
「还不只呢!」秦襄儿拉过纸的一小角,在上头倒了点茶水,却见茶水没有浸湿进去,而是化成水滴落到地上,然后她就着那一小角拼命撕,却是撕不开。她得意地道:「这纸可不容易破,还防水,最重要的是,你拿起纸来透过光源看看。」
萧远航依言照做了,这纸的透光程度相当不错,虽然很厚,但烛光透过纸一样的明亮,他甚至走到窗边,透过纸看月光,月光也一样的皎洁。
「所以你猜,我送你这纸,是做什么用的?」她笑得狡猾。
萧远航随即就懂了,心中一阵惊喜,「可是让我装在船窗上的?这纸厚实、强韧、防水还透光,完全符合船上的需求。」
「那就对了,你不知道为了这纸,我可琢磨了好久。」她有些爱娇地靠进他怀里,青葱般的玉手展示在他眼前。「这纸浆的材料,我加了针叶树材,滙浆加了石灰,然后成纸后还得用松脂将两张贴成一张,光是要贴得平整无缝就麻烦死了,外层还得再刷上桐油,如此它才能兼具防水和透光,累得我双手都瘦了呢……」
这话逗趣的,萧远航低低笑了出来。「那换我给娘子礼物吧?」不知道为什么,礼物这两个字在他口中总觉得听起来怪怪的。
秦襄儿提防地看着他。「倒也不必了,咱们夫妻一体,何必这么客气……」
「既然你想要夫妻一体,为夫的自然不会客气。」萧远航故意曲解了她的话,把人抱着直接上了榻,伸手就去解她的衣服,直把人逗得脸红气喘。
「等等……你不是说有礼物……」
「我就是你的礼物。」
「能先放着我下次用吗?」
「不能。」
*
在萧远航的新船启航当天,他在船窗上贴了新的纸,同时将这种纸介绍给了许大娘及船厂的人。
周老财在一旁听了,阴阳怪气地说道:「你妻子是杨树村出来的,谁不知道杨树村多了一个太白纸坊,现在村民都不捕鱼了,全跑去造纸。你这不会只是想讨好女人,所以把他们村里的纸拿到船厂里卖吧?」
「我承认,这是我妻子造的纸,不过只要这纸有用就好不是?」萧远航比了比自己身后正要下水的新船。「我自己造的船,已经都换上了新窗纸。」
「可别比原本的还糟,砸了你萧大师傅的招牌,以后在荣华号你萧大师傅的名号就不管用罗。」周老财笑得有些阴险。
以前他技术最好,大家叫他周大师傅,后来萧远航来了,头牌师傅换了人,萧远航成了萧大师傅,周大师傅变回周老财,甚至有人开玩笑叫他周老二,这要他如何甘心?
「吵什么吵?这船不就要下水了吗,有疑问的,一起上船看看不就得了。」许大娘没好气地道,末了又加了一句。「况且就算这纸不管用,又关萧大师傅的招牌什么事?他造的船只要平稳耐用就好,等你们谁有办法造出比他更好的船,再来说风凉话好了!」
周老财冷哼一声,随即把脸别过去。
不过在萧远航领着朱小松一干学徒上船后,许大娘与船厂里好奇的人也跟着上了,最后周老财眼睛眯了眯,也跟在最后面,他偏要看这萧远航是怎么丢脸的!
新船启航了,这艘由萧远航设计的河船果然相当平稳,而且他还刻意不留在附近平稳的湖水上,而是行驶到沔水湍急处,光是走这一小段,船上的人已经议论纷纷,因为划船的人力气只是中等,但这船的速度却是比往常的河船快了几乎一倍。
一般的船到这里,若没有梢公或舵手控制,船要不是原地打转,要不就是被冲往漩涡,但萧远航让划船的人起桨,独留船只在水上漂,船体却是异常稳定,只是慢慢漂向下游方向,他甚至留了桅杆,只要挂上帆,逆流而上都不是问题。
朱小松等人看得兴奋,在甲板上蹦蹦跳跳起来,还是所有人站在同一侧跳,几个大男人的重量可不是开玩笑的,但船也只是晃了几下,又回复水平,并没有像如今的渔船,要是像这样跳,十有八九会翻。
「唉呀,这船是真好啊!」许大娘眼泛精光,「速度快还稳,且不容易翻,看来萧大师傅不嫌麻烦用了两副龙骨,真有他的道理。」
「是啊是啊,我们还以为这么大的船肯定笨重,载我们这么多人,跑起来还是很轻快,看那空舱有多宽啊,足见以后能载的货品是以前的两倍都不止。」